欢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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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到了你的城市。”
手机上的聊天页面，我像过往每次到站报备的习惯，麻利地写了这句话，又习惯性地想要按下发送键，指尖即将碰到手机屏幕前，硬生生地缩回了。
满屏刺目的红色感叹号，无数条发送失败的单向信息，提醒对方早已经把我删除，大概率这一条信息也不会成功发送，更不会有收到回复的奇迹出现。
熟悉的列车到站提示音响起，我努力地扯了扯嘴角，依旧点了发送键后就把手机熄屏放入裤袋，拉起行李箱随着人流下车。
我终于来到了你的城市，欢颜。
欢颜，是她给自己起的名字，源于最喜欢的那首歌。
初识欢颜是在迎新舞会。不习惯热闹的我，在昏暗中想要偷偷溜走，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住，正好撞向了站在一角的她，小小的个头、长长直发的她只穿了件洗得发白的牛津纺衬衫，在舞会五彩闪灯照射下，像极了落入凡间的天使，灵动而静谧。
她稳稳地扶住我，温柔又关切地，我记得当时的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心想这姑娘也不喜欢舞会吧？要不怎么也没有刻意打扮呢？她的漂亮，即便我是女生也不会讨厌的那种，好像还在哪儿见过？或许就因为这一撞，让同样来自小城，不同院系、不同性格爱好的我们，在大学四年里养成了形影不离的习惯，成了闺蜜，女孩子之间的友谊有时就是这么简单和神奇。
不知哪天起，欢颜身边多了一个高她一届的谭师兄，还总在她不开心的时候陪着她，几乎顶替了我这个闺蜜的全部角色，于是，欢颜顺理成章地爱上谭师兄。那时谭师兄正准备毕业答辩，实习单位选定在1500公里外的那个南方城市，优厚的待遇吸引谭师兄实习结束后继续留在了那个城市，于是乎一年后欢颜也选择前往谭师兄的城市。
离开那天我去送欢颜，本应是浓浓的离愁别绪，却被她的笑靥如花全挥去了。是啊！为爱的这场奔赴多么美好，又岂会哀哀怨怨。
欢颜喜欢给我写信。从南方寄回的信，厚厚的一沓，总是热情如火的，还有不同于小城的各种见闻，读来别样趣味。读她的文字，想像着她每日穿梭在城市奔波忙碌的样子，就像给平淡如水的日子里加了味增素。
她说那是一个人杰地灵的都市，有厚重悠久的人文历史，而且经济发达，还有“千年商都”的美誉。那里常年鲜花繁盛，还有香飘四溢的各色美食。
她说“爱上一个人，便会恋上这座城。”看到这句话时，无需面对面，就能感受到她嘴角微扬的幸福样子。
写信之余，欢颜还时不时会打来电话，虽碍于昂贵的长途漫游话费只能寥寥几句，可每通电话都没有忘记邀约我到她的城市：来吧！这里有广阔的发展空间，一起来拼搏吧！至少来我的城市走走，来看看我吧！
她常常引以为傲地细数着那个城市引人入胜的风情，细数和谭师兄的各种甜甜蜜蜜，在平平仄仄的日常生活里，连俗世的烟火都生了妙曼的气息。我禁不止在妙曼的遐想里，认识了欢颜的城市、熟悉了她的城市，向往她的生活，并约好一定要去一次……
只可惜欢颜的幸福短暂到挨不过365天。听闻谭师兄又追随某个人而去了别的城市，再也没有回来，只留了欢颜一个人。得知这个消息时，我免不了安慰她：“人类就是个奇怪的生物，一个地方待得久了，总不免生出厌倦之情。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终究放心不下，又接通电话：“回来吧，这里还有关心你的家人和朋友呢。我在小城等你。”隔着时空的我伸手想拥抱欢颜，一如很多年前我俩相处的默契。
电话那头的声音早已变调，还带着压抑的鼻音，虽然连声说着“没事”，还再三保证不会冲动不会做傻事，可熟悉欢颜性子的我，又岂会听不出心碎的痛。男欢女爱的故事，翻来覆去似乎都是那几个套路。她没有再细说和谭师兄之间的糟心事，我也不敢多问。
此后，欢颜的信却再也没有收到过了，渐渐地电话也少了，只保留了节日惯例的问候信息和表情符号。
再后来的某一天，紧跟着电话的关停，我通过网络发出的信息也只剩了红色感叹号，欢颜失联了。
此番前来虽是公差，可也算是圆了一场多年前的约定。我不确定的是，定下这个约定的她还在这个城市吗？在这两千万人口的城市里，在这车水马龙、行人如织的街头，碰见欢颜的概率会有多少？
站在火车东站南广场，陌生的地方居然让我生出走过无数遍的熟悉感觉，我知道，全因为欢颜曾无数次提到过。
欢颜迈进这个城市的第一步，就在这个火车站广场。我说1500公里的路程，坐飞机只要两小时，乘高铁也就6个小时，真想不明白你着急要见男朋友，为何选了在绿皮火车上摇15个小时，既费时又费力。她笑我不懂爱，说谭师兄就是沿着这条路来到这个城市的，走他走过的路、看他看过的风景，是浪漫。
恐怕这只是欢颜自以为的浪漫。虽然家在小城，可在殷实家境长大的欢颜从末有过穷的体验，不当家不愁吃穿用度的人，又怎么能体会到囊中羞涩的苦，家境清贫的师兄选择便宜的绿皮火车指定能省下不少钱。突然好奇起那年欢颜，还有欢颜的谭师兄走下火车时的状态，是不是也像此刻的我一样，脸色苍白，晕头晕脑，还顶着两只熊猫眼，毕竟为了省钱，我也在狭窄的列车硬卧上连续摇晃了十几个小时。
我在脑海里翻找答案，欢颜似乎从来没有提及在这城市里受过的累。一心追爱，怀揣美好，憧憬着要在这个城市里实现梦想的人，是会忽略过程的辛苦吧。
她总以谭师兄为豪，为了做个称职的贤内助去照顾谭师兄的起居饮食，甚至放弃了父母联系的好单位，守在一间朝九晚五有双休的小公司里。只因为谭师兄曾深情地感谢有她这朵“解语花”相伴，签下了第一个业务大单，情到深处还许诺了可期的未来。凌晨2点的夜里，我被欢颜打来的电话叫醒，隔着电波听她分享快乐和幸福，直让单身的我睁眼到天明。
我似乎在出站口这里停顿很久了，久到能接收到保安频频向我投来疑问和关切的目光，于是，我抬步向广场出口走去。
欢颜说过，广场出来的南面远处有一座她最喜欢的建筑，是这个城市的地标，由钢柱斜拧成的600米高电视塔，独特的小蛮腰造型在欢颜寄给我的照片中印象特别深刻。她说最大的愿望是要和谭师兄在塔顶踏着云彩举行婚礼，我一听就说好呀好呀，我要来做伴娘。再一想，不对呀，欢颜你不是离地6米都恐高吗，怎么还敢跑上去600米？现场吓晕了让谭师兄怎么办？她笑我的浪漫总不在线，还说我见多识少，那塔顶平台都有篮球场那么大，况且还有自己最爱的人保护着，怎么会怕，别说登上高塔，上刀山下火海都不带怕。我忍不住笑了，欢颜你说过的话我都记着呢，哪个怕高不敢上的是小狗。
原来这就是你的城市，欢颜。
我假想，一抬眼你便远远地朝我走来，那么我该说点什么呢？
穿过石头森林般的密集楼宇，遮挡的视线开阔起来，不禁感慨。入眼所见高低错落的摩天大厦，抬头可见最高的那几座几乎伸入云霄，这般繁华的都市景象，从小城过来的我只从电视、电影里见过。想起欢颜信里提到过是城市的CBD中心，她形容这里是“淘金之地”，还自豪地说在这区上班的都是精英白领，谭师兄就是精英中的一员。我还天真地问淘金之地岂不是遍地黄金任你捡？她好脾气地解释说这里看重的是人才，只要你有才华，又肯干，很快就能挣到人生的第一桶金。
还别说，大半年后的春节，离乡远走的欢颜头一次回来就完全变了个人。从穿着打扮、行为举止，到说话的腔调，活脱脱一个大都市里的富家小姐模样。听说谭师兄负责的项目得到了一笔不菲的奖金，买了新车自驾两千公里，陪欢颜回来见家长。停在屋头的新车，光是大包小件的礼物就装满了整个车尾箱，一家老小收礼都收到手软，旁人只有心生羡慕的份。
欢颜说难得有春节假期大老远回来一趟不容易，她马不停蹄地带着谭师兄四处跑，见完家长又见同学，狠不能向全世界宣告她的幸福。眉目含笑的小鸟依人架势，由不得我们不眼红。小城最豪华的酒楼包间里，我们举杯祝福欢颜找到了人间真爱，做了最睿智的人生选择。有金主买单自然喝得兴起，嗨起来的人少不了相互调侃和起哄，都说要投奔欢颜和谭师兄，跟着一起淘金子挣大钱。
欢颜今时的际遇，按我说其实早有征兆。记得那晚的欢颜似乎喝多了，分别时她像在学校时那样，硬拉着我说要跟我挤一个被窝说说话。我忙示意谭师兄上前扶住欢颜，本以为她介怀酒席上大家说她“见色忘友”，才表现出与我没有生分的样子，推拉几下就各回各家了。可欢颜却拉着我不肯放手，最终还是跟了我回家。
和着被窝与欢颜又兴奋地聊了半宿才互道晚安，在我即将与周公会面时，却听见她的叹息声。细问之下，才说这次回家是她逼迫谭师兄才带回来见父母的。我惊讶人前的恩爱难道都是假的吗？她说此时的恩爱还是真的，谭师兄太优秀，喜欢他的人可多了，只能紧紧拉住他。我说你有点自信好不好，论外形样貌和才情，你哪样配不上谭师兄呀？想当初在学校那几年，可是全校人看着他追的你。她苦笑一声，说职场也像学校那么单纯就好了，越是有机遇的地方竞争越激烈越复杂，没有背景、没有关系、没有资源的话，一切都举步维艰。我说大多公司尤其是大都市里的公司，不都说惟才重用吗，谭师兄有真才实学，凭实力竞争就好了呀。她说我太天真了，原本她也是这么以为的，可见多了生息场上的尔虞我诈，才发觉一穷二白只有技术的谭师兄太难了，有太多的不公平和不甘心。
或许那一刻，提到那些“不得不”的她，价值天秤就已开始倾斜。再又说到那笔不菲奖金时，欢颜提到了谭师兄的女主管，一个公司某高管的侄女，无才无貌却生来命好，凭着关系入职还空降成主管，业务不精业绩也做不好，若不是有谭师兄的项目签了下来，恐怕部门的年终绩效奖金都全泡汤。我说谭师兄好样的，一人顶一个部门，够优秀呀！欢颜你挑男朋友的眼光也太好了吧。为了守住到手的业绩，这女主管得把谭师兄当菩萨供着吧？听到我这么夸谭师兄欢颜才开心起来，她说现如今女主管非常重视谭师兄，大事小事都找师兄拿主意，还说年后要给师兄晋职加薪呢。我取笑说这女主管虽然无才，可有财呀，你就不怕她拐走谭师兄？欢颜直瞪着我，谭师兄跟她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好不好。
后来的事恐怕朋友们都猜到了。果真在半年后，什么事都习惯找师兄商量的女主管，带着炫目的业绩跳槽到另一城市的公司，做经理后还成功带走了欢颜的谭师兄。
记得事情刚揭发时，我还劝过欢颜“强扭的瓜不甜，感情也不能勉强呀，既然已发现苗头，你怎么春节还逼他回来见家长呢？你知道见家长意味着什么？反正你和谭师兄在一起的时间也不长，也还没到谈婚论嫁、非他不可的那地步，大方舍去就好。大不了，你回来呀，没了这棵树还有一大片森林呢。”
在群楼空隙的后方远处，隐隐约约看见了那座高塔，尖尖的塔顶看着只有我食指尖大小。我心想既然来了这一趟，把公事办好后要去600米高空见识一下，日后有机会再见到恐高的欢颜时，定要把登高的心路历程细细吹嘘一遍。
那年春节过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欢颜，也没有收过她写回来的信。因为大家都有了智能手机，开通了微信加了好友，想问什么想聊什么写几个字就好，日常拍的照片还可以分享在朋友圈，很是方便。有一阵子欢颜的朋友圈非常热闹，全是富足生活的炫耀，高档酒店、奢侈包包、烛光晚宴、豪华游轮、香车宝马的分享，引来几屏的点赞和评论。
朋友们都在猜欢颜是淘到大桶金子了还是另傍上新大款了，只有我明白这是她仅剩的虚荣心作祟，明知谭师兄的心越走越远了，而骄傲的她不愿承认、不愿放手，她在无力挣扎，以为感情的付出可以用等价的物质来补偿。关于爱情，最怕的就是还有“幻想的空间”，心存不甘意犹未尽的，最让人心疼。
夜深人静时，欢颜给我留言“我以前觉得只要他对我好就是爱，才选了他，现在我觉得只要我对他好，他也一定会对我好，可不是这样的，这世上的人心很复杂。” 人心之所以复杂，是因为每个人想要的不同，对爱情的要求也有所不同，对未来的规划也不同。
记得有段时间，谭师兄突然提出想创业，欢颜为了证明自己也能为谭师兄的事业助力，于是她活跃在各种社交场合只为了争取到能帮师兄开拓业务的资源，她积极地找亲朋好友借钱，四处奔波说“谭师兄的新项目刚签了合同，过两天注资到账就能周转……”
此刻，我在曾无数次憧憬和想像要与欢颜一起散步的城市里，穿行在熙来攘往的人潮当中。路人行色匆匆，脚步与这个城市的快节奏相得益彰，唯独我这个局外人，总也踩不准那节奏。想来看清一切后的欢颜也同我此刻相似的情绪吧，正如她留给我的最后一条信息“人生就像一盒巧克力，不吃下去，又怎么知道那颗巧克力是什么味道”。那时的她，心中一定已经有清晰明了的答案了。
欢颜，我来到你的城市了，你在哪儿？
我忍不住在心底呼唤。我们约好要手拉着手去逛街的，约好要一起去江边追落日，要走遍街巷寻觅独具风味的南方特色小吃……我没有食言，我来了。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起，似乎在回应我的呼唤。“只有你的欢颜、笑语，伴我在漫漫长途有所依……”熟悉的旋律猛地撞入心里，这是欢颜专属的铃声《欢颜》，是她的来电。
我欣喜万分接通电话，高兴地对着电话喊：“欢颜，我来到了你的城市。你在哪？”
电话里同时传来欢颜带着笑意的声音，“乔乔，我回到了我们的城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