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深不负十一载(2)
4
熟悉的曲调在两人心尖回荡,两人的心绪却早已飘到了十年前。
不知不觉间,莫离手下的琴弦停止了拨动,只剩余音缭绕。莫离站起身,恭恭敬敬对着面前的两人鞠躬行礼,没有再说一个字便退下了。崇墨有些意犹未尽地咂了咂嘴,转头却看见折月呆滞的模样,轻笑着用手肘戳了一下他,“虽说这莫离姑娘是沁心楼的头牌,你也不至于这般没见过姑娘一样吧,让人看笑话了多不好。”
面对崇墨的调笑,折月有些尴尬只得端起琉璃杯,将杯中没酒尽数饮尽,倒引来旁边倒酒伺候的姑娘一声喝彩。
“你说她叫莫离?”折月似是想起了什么,死死盯着崇墨的眼睛问道。
看着折月炽热的眼神,崇墨难得红了脸,换做是谁被这么一双似乎是要吃人的眼神盯着也不会好受,崇墨受不了这样的目光,眼神有些闪躲,急忙坦白莫离的身份。
“整个扬州城都知道沁心楼头牌姑娘莫离,父皇还多次召请进宫表演过。”
“阿离,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折月回想起莫离眉眼间的疏离,心里便如窒息般地疼痛。
莫离从若水湖回到沁心楼,脑海里还是折月的音容笑貌,如今的折月比十年前更俊俏了,大概是经历了生死磨砺,满身风霜却一身坚毅,刀削般的脸庞,满是凌厉之气,可如今的自己,早已不是当年的将军府小姐,身份悬殊,在两人之间划了一条长长的鸿沟,无法逾越,便是相见不如再见吧。
只是没想到两日后,折月会出现在沁心楼,从二楼远远看去,大厅里的那个人站的笔直,背影又有些落寞,混身上下散发的冷意,让沁心楼的姑娘都不敢靠近。苏姑姑又正好不在,莫离看着姐妹们投来的求助的目光,叹了一口气,该来的始终会来,心安理得的在这沁心楼里躲了十年,该了结清楚的还是要了结清楚了。
折月看着莫离缓缓走下楼,一步一步朝着他走来,脸上还是覆着纱巾,却换了一身素白的衣裳,裙摆长长地拖在后面,看不清脸上是什么表情。
没等莫离说什么,折月就拉着她跑了出去,一如当年拉着她跑向城外。
城外的那片桃林依旧,只是这个季节,草坪上铺满的不是落花,满地都是枯黄的落叶,一片桃林只剩光秃秃的枝条。看着这片桃林,莫离突然觉得眼睛很酸,这片桃林承载了两人太多的回忆。
“阿离,十年了,你还好吗?”折月说这话的时候有些颤抖,又有些紧张忐忑,生怕眼前的人会再次消失。
“当年我被我爹关起来了,等我出来的时候,就失去了你的踪迹。”看着莫离半晌没说话,复又解释了一遍。
莫离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摘下脸上的面纱,“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我在沁心楼安定下来以后曾去打听过你,我知道你去找我了。
每年桃花盛开的季节,我总会来这里赏花,将军府出事的第二年,这里的桃花开的比以往都要好,我摘了桃花做酒酿,想来这么久了定然醇香无比了。”莫离一边说着,一边往桃林深处走去,在一颗桃树下挖出当年藏封的桃花酿,递给折月一壶。
莫离靠着一颗桃树,豪迈地饮下一口酒,随后用衣袖轻轻擦拭了一下嘴唇,看着多次欲言又止的折月,微微一笑又接着说道:“我知道这么多年,你一定有很多话想说,想问,但是我想说,都过去了,苏姑姑待我很好,我在沁心楼也很自由,一切都是我自愿的,从爹爹出事的那天开始,就注定了我们今天的这种局面,怨不得谁。”
折月看着莫离云淡风轻的样子,心里除了心疼还是心疼,他知道这些年,莫离过得没有她说的这般轻松,只是她不愿说出那些掩藏在岁月里的不堪与污浊。
折月提起酒壶,给自己猛灌了一口酒,却险些将自己呛到,桃花酿的醇香在唇齿间蔓延,“阿离,跟我走吧。”折月定了定心,大概酒壮人胆,说出了一直在心里模拟了千百遍的话语。
“折月,我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莫离了,即便我是清清白白的,但我终究在风花雪月之地混迹多年,与你相国府公子的身份有别,相国府丢不起这个人。”
“你觉得我爹娘在乎这些吗?当初如果不是莫将军写信给我爹,说什么我也会保下你和你娘。”
“很多东西,不是我们不在意就行,世俗的眼光足以压得你喘不过气来。我也自知已配不上你,折月你放手吧。”
“你了解我的,我不可能轻易放弃的。”折月又饮下一大口酒,认真地盯着莫离的脸。,似乎要将莫离心里的想法看穿。
“你这又是何必呢?”莫离淡淡说道,眼神有些忧伤地望着远方,南归的大雁成群在天边徘徊,不时发出几声鸣叫。
折月靠着桃树缓缓坐下不再言语,一口又一口将手中酒壶里的桃花酿倒进嘴里。看着桃林深处,黝黑的眼眸深不见底,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两人陷入了久久的沉默,谁也没想着打破此时的安静,周遭的声音都一清二楚地传进只顾饮酒的两人耳朵里。
5
“阿离,我以后不想跟我爹一样入朝为官了,我们仗剑走天涯去吧。”折月靠在一颗桃树上,看着莫离好看的侧颜,认真地说道。
“你们家世代为文官,怎么到你这就从武了。”莫离眯起双眼,笑问道。
“能用手中剑,护我心上人,才是我最想要的。”折月还显稚嫩的脸庞上满是坚定。
莫离只是微笑着看着眼前的少年,不言语。
“阿离,你怎么不说话?”折月有些丧气,低垂着脑袋,用满是期待的眼神看着莫离。
莫离被这眼神盯得浑身不自在,只能低低地回应,“若是你的理想,我陪你便是了。”
听得这话的折月,仿佛受了极大的鼓舞,用并不强壮的身体,抱起莫离原地转了几圈。
“折月你放我下来,你这样让人看了会笑话我们的。”莫离哪受得了这样的惊吓,从小被灌输的就是男女有别这样的思想,折月这样的举动有些过了,莫离有些责怪。
折月挠了挠头,笑的很憨厚,一时兴奋过了头,便情不自禁地抱起了莫离,此时的他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看着莫离,可怜巴巴的小眼神尽是狡诈,他知道莫离最受不得这样的眼神。
过往的那些往事如碎片在莫离和折月两人脑海中不断浮现,带起放在心里珍藏的感情。
最后还是折月打破了宁静,“走吧,我送你回去。”莫离看似柔弱,实则性子很是要强,她决定的事情,很少有改变的,折月无奈,有些事情,不是时间就能解决的,得从根本上去解决。
秋日的风带着丝丝凉意,莫离紧了紧身上的披风,沿着城外的护城河,朝着城门前行。折月沉默地跟在莫离身后,一路无言,其实有很多话语,只是在这种氛围下,已无从说起。
折月将莫离送至沁心楼,看着她走进去的背影,心里的失落比什么时候都来的强烈,原本以为再次相逢的两人会有很多话说,会是极度喜悦的一件事,如今两人相顾无言,简直是糟糕到了极点。
此后的日子里,折月有事没事就往沁心楼跑,有时是一个人,有时是和八皇子崇墨一起。起初,崇墨还会调侃折月几年没有回扬州,这一回来便沉醉温柔乡了,可次次见折月也没有叫姑娘作陪,只是一个人坐着喝闷酒,盯着二楼的某处发呆,便也不再多说什么了,自顾自地寻乐。
直到有一日,莫离将二人请去后院的阁楼。
崇墨是第一次见到没有带面纱的莫离,这一刻,崇墨才知道什么叫惊为天人的容颜。不论是对诗还是谈论政事,莫离也能对得上,莫离从小就喜欢读书,各类书籍均有涉猎,折月一直都知道,还经常和她一起讨论书中伦理,一点都不意外她此时的表现,倒是崇墨十分吃惊于莫离的才华。
至此之后,崇墨也变成了沁心楼头牌姑娘莫离的常客。三人经常一起饮酒作诗,泛舟游湖,倒也逍遥自在。莫离仿佛也不是沁心楼的头牌,还是那个将军府的千金小姐。
日子就在这悠闲舒适的生活中慢慢过去,冬去春来,三人在这段时间的相处中,倒也建立了深厚的情谊。对于莫离和折月之间朦朦胧胧的关系,崇墨不不是一点都不清楚,莫离故意的疏离,折月装作的不在意,可是崇墨也有自己的小心思。
是的,面对这么一个有才华,又极具风情的女子,谁能不动情。即便是高高在上的八皇子,见惯了各类女人,却唯独没有见过莫离这种明明在烟花之地,却又具有一种出淤泥而不染的气质的女子。各种矛盾在莫离身上叠加却有融合的完美,风尘女子的风情妩媚,千金小姐的端庄稳重,都在她身上体现。
春日里,桃林的花还是开得很盛,很有一丝久久不衰的味道,落花纷纷扬扬如那年。莫离一个人站在树下呆呆望着某处,每年盛春之时,来这桃林赏花仿佛都成了习惯。而习惯一旦养成,再想改变就难了,更何况,这一转眼就是十年。
却不想,今日这桃林里还有别人,看着从桃林深处一步步朝着自己走来的折月,在光影与落花间,仿佛还是当年的那个少年,美好得不像话,莫离一时竟看的呆了,眼神迷离,微风轻轻吹起折月的衣摆,莫离只觉得风度翩翩的美少年形容得就是他。
“阿离,你来了。”折月的声音里没有意外,只有期待与惊喜,似乎早知道莫离会来。
在这柔情的称呼中,莫离回过神来,对上折月一双深情的眼眸,心里却更痛了。这几个月的相处,年少时的感情被慢慢唤起,还有加深的趋势。这十年,莫离见惯了各种情爱,一颗心按理也早该古井无波了,可此时还是被牵动了。
“你怎么来了?”莫离很是无奈,怎么折月偏生这么好看,还这么长情。
“这片桃林,珍藏的是我们两个人的回忆与过往,算起来当年这片桃林还是将军府的产业之一。”
“是啊,我爹出事之后,将军府的财产家业都上缴了国家,”莫离眼里的悲伤一闪而过,当年的回忆如同噩梦在脑海里缠绕,“后来,在沁心楼替苏姑姑赚了不少钱,苏姑姑看我这般喜爱这片桃林,便替我盘下来了。”
虽然话语平淡,折月还是听出了这些话语背后的心酸。狠狠将莫离拥入怀中,“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你受委屈了。”
“折月,你别这样。”莫离挣扎了一下,折月却拥得更紧了,莫离便放弃了挣扎,享受着折月给予的片刻安宁。折月身上衣物熏香的气味很好闻,胸腔里的心脏强有力的跳动声,在莫离听来,却红了脸庞。
崇墨站在远处,看着桃林掩映中紧紧相拥在一起的两个人,心里有多酸涩,只有自己知道。看着手中刚折下的桃枝,苦笑了一声。沁心楼的侍女说莫姑娘来了城外的桃林,便急忙赶过来,想着陪她赏花,不曾想,还是慢了一步。
6
沁心楼二楼的雅间,崇墨和折月对坐着,看着台上莫离曼妙的身姿,两人脸上都有些别样的情绪。莫离在一群舞姬中最为显眼,如清莲的气质让很多人产生一种不可侵犯的冲动。
“崇墨,你不该喜欢她。”折月饮了一口酒,放下酒杯,淡淡地说道。
“凭什么你可以喜欢她,我就喜欢不得。”崇墨脸上还是带着淡淡地微笑,也并不为折月说的话生气。
“她是莫将军之女,莫离,是我寻了十年的人。”
“当初莫将军出事不久,沁心楼就多了位卖艺不卖身的莫离姑娘,一跃成了沁心楼的招牌,我还寻思着谁这么胆大要取将军之女的名字,没想到竟真是将军之女啊,我早该想到的。”崇墨将思绪从遥远的地方拉回来,轻轻摇晃着手里的酒杯,慢悠悠地说道。
“我助你登上帝王之座,条件是为将军府平反,然后我带她走。”折月黑白分明的双眼直直盯着崇墨,开出崇墨无法拒绝的条件。莫离有心结,将军府的冤案没有彻底了结,他们之间总会有跨越不过去的坎。
崇墨犹豫了一下,很快便回答了一个“好”字。莫离终归是折月深爱的人,若坚持,兄弟翻脸是免不了的。相国一直保持中立,不参与皇位的争斗,想来有折月的帮忙,相国就会站在自己这边了,其中的利弊,崇墨很快便理清了,终究是帝王家的皇子,感情最不值钱,有了权势,什么样的女人不会有。
朝中的局势越来越严峻了,三皇子和五皇子的联手,将太子过往所做的荒唐事,全都在解剖在了众人面前,墙倒众人推,皇上迫于压力,只能废了太子,但是看着三皇子和五皇子对待兄弟的残忍手段,明里没说声音,心里还是很难受。
毕竟皇上年事已高,泱泱大国,没有太子终究不是一件好事。三皇子和五皇子合力扳倒了太子,但终究还是会对于太子一位进行激烈的争斗。
“爹,我找到了莫离。”知道太子被废的消息,已经是三天后了,折月第一时间赶回府中,进了书房,要与他爹商议立太子之事。
“找到了便好,也算是对得起莫将军了。”折月的父亲,相国大人两鬓虽然都已全白了,却还是很精神,放下手中写字的毛笔,看着眼前的儿子,眼里都是赞赏。
“太子被废,国不可一日无太子。十二皇子、十五皇子都太小,所以太子只会在三皇子,五皇子,八皇子中选择,爹你觉得谁会是太子人选。”
“不好说,按理长子为尊,应立三皇子,但是三皇子五皇子暗中联手对付太子这件事已经在陛下心里插了一道刺,陛下不昏庸,很多事都看着明白呢,他们自以为聪明,其实都被陛下看得一清二楚,反而八皇子的不争不斗更让陛下喜欢,但是八皇子太不务正业了些。”
“崇墨之前曾告诉我,陛下暗中给他派了不少任务。”
“嗯?还有这回事?那这样看来,八皇子不如表面的荒诞啊。”
“他精明的很,只是梨妃不让他参与皇权的争斗罢了,说让他做个闲散王爷就好了。”
“难怪梨妃能得宠这么多年,梨妃是个聪明人,后宫中宫一直无人,梨妃也算是众妃之首了。”
“陛下今日应该会让父亲进宫商议册立太子之事,我想请父亲推荐八皇子崇墨。”
“你知道为父从不参与这些争斗的,今日为何突然这么说。”
“因为崇墨他欠我一个为莫将军平反的承诺,我也相信他会做个好帝王。况且,陛下心里中意的可能也是八皇子。”
“罢了,终究是我们亏欠欠莫将军的,就按你说的吧。”
皇上的口谕来的比预想的早了些,一切都如折月的猜想一般,皇上中意的确实是八皇子,看他细数这些年八皇子暗中所做的功绩时脸上的笑意便能知道,他对这位皇子有多么的满意。与其说是叫相国大人来商议,倒不如是想通过相国大人名正言顺册立八皇子为太子,毕竟有相国大人的支持,那就是相当于半个朝中大臣的支持了。
宫中办事向来效率,这边相国大人与皇帝刚商议下来册封的细节,皇帝便名人拟好了诏书,只待明日在早朝上宣读。
八皇子成为太子的事情,让所有人都跌破了眼睛。特别是三皇子和五皇子,辛辛苦苦争斗了那么多年,却为别人做了嫁衣的感受真不好受。原来一直瞧不上,连一点威胁都未曾感受到的八皇子,才是最应该防范的,只是如今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再说些什么都没用了。
成为太子的崇墨,不再去沁心楼了,二楼那间熟悉的雅间,折月一个人坐着,看着对面的位置,嘴角向上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两个月了,崇墨都未曾来过了,既然一切都摆上了明面,再暗中做事就没什么必要了。台子上的莫离,一如那日船舫上那般惊艳,素色的水墨荷花今日看来似乎开得比那日更艳,衬得莫离更像是遗世独立的清莲。
崇墨没有忘记当初的承诺,从三皇子他们手中接手了废太子的所有案件,整日忙碌奔波。当处理到莫将军一案时,发现那些铁证如山,也不过都是伪造的,就因为莫将军不肯加入东宫势力,而太子又极为忌惮,便买通一些人制造了假证。
但因为这些年,皇帝渐渐得知的真相,当年参与的人,几乎都受到了应有的惩罚了。如今罪魁祸首终究是皇家之人,虽说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但是念在骨肉之情上也只是将之贬为庶民了而已。
距离当初莫府出事整整十一年,皇上下诏洗清了莫家的冤屈,同时追封了莫将军为镇国候,封莫离为郡主,莫离站在十一年前的家门口,一时难以接受。
想起那日苏姑姑对她说话的场景,还感觉这一切都是梦。
“莫离,你该回去了。”苏姑姑不知道何时站在了莫离身后,接过侍女手中的梳子,细心地为莫离梳着那头秀发。
“姑姑你说笑了,沁心楼便是我的家,我又还能回哪里去呢?”
“我已经让人将莫府收拾好了,当年宅子虽然荒废了,但是前两个月前太子便暗中命人在修葺了,一周前就基本完工了。如今皇上下诏,追封你爹为镇国候,你已经是郡主了,再呆在沁心楼,不合礼数。”苏姑姑一字一句的说着,脸上都是慈爱。
“姑姑,你说什么?”莫离激动地转过身抓住苏姑姑的手,眼神急切。
“回去吧,不日诏书就该送到莫府了。”看着莫离眼底的急切,苏姑姑盈盈一笑,事情终归是水落石出了,只是委屈了莫离十一年。
“姑姑,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我知道你想问的,当年我受过莫将军的恩惠,对你照顾也是应该的。”
第二日,将军府门前。
“阿离,如今你便再也不能用身份这个问题来拒绝我了。”
莫离转过身看着眼前挺拔的男子,笑得很明亮,令天地失色。
“谢谢你,等我十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