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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赦

2024-01-25  本文已影响0人  短毛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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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门口的李美华从晕厥中醒过来时,已是凌晨两点半。屋里刺眼的白炽灯光像冰刀似的刺下来,刚想睁眼的她又紧紧挤住了眼睛。强烈的眩晕感里,李美华下意识伸手扶住额头,手指上轻轻用力,一股钻心的疼痛瞬间从每个毛孔里爆裂出来,在几睁几闭中,横着的家出现在她眼前……

远处,摔成几瓣的杯子和盘子凌乱滚落,甩在旁边地上的菜绝望地和她对视着……李美华的视线随着眼球移动——离她更近的地方还有一大团黑色的长发,她认得,那是自己的头发。她挣扎着坐起身来,然后慢慢靠到门板上,她感受到了口腔里浓厚的血腥味和每次呼吸所带来的胸部剧烈疼痛。夜风从门缝里无声无息钻进来,冰凉如水。它们顺着她裸露在外的臀部一丝不剩地钻进她的身体里去了。

此刻,不远处的床上,半裸着的男人鼾声如雷,他周身发散出来的酒气使得这间五十平方米的房子变得迷离不堪。

没一会儿,李美华挣扎着从地上跪坐起来,骨头发出的嘎嘣嘎嘣脆响在此刻如此清晰。“嘶”——她扶住膝盖缓口气,先将裤子提了起来。僵硬的身体让她的前几步走得异常艰难,每走一步,之前的景象就在她的脑海里浮现一些,那句话已像疯长的苔藓般,迅速塞满了她的整个脑袋:“我先剁了你,然后再剁了你爸和你妈!”

李美华颤颤巍巍弯腰,从厨台上拎起菜刀,口中不停呢喃着什么,走到床边,然后举刀对准依然喷着酒气的男人的脖子,用尽全力砍了下去……

1.

1999年,定西某村,零零碎碎的鞭炮声响完,唐家山的新媳妇也就进了门。李美华正坐在炕头,她透过蒙着的盖头布和窗上的“喜”字向外张望。院里摇晃的人影攒动,还有她听不懂的方言密密匝匝……

终于嫁给他了。李美华一脸幸福,但还是有点恍惚。上周两人还在她的四川老家,这周他们就已在他的老家办酒席了。急是急了点,但李美华的肚子实在等不了了。

外出务工几年,口袋里虽然没攒下多少钱,但李美华也并非没有收获,她在茫茫人海中遇到了意气风发的唐家山。两颗漂泊的心在回不去家乡的日子里渐渐靠在一起,皎洁的月光和满天的星辰可以为他们作证,能够相守和依靠的才叫爱情。也许就是为了那么一盏温暖的灯,即使是在那个不属于他们的城市里,也足够了。两人并肩前行的日子总能让苦也变成了甜,没多久,李美华怀孕了。

面对这个局面,唐家山表现出意外的丧气,他觉得两人根本没能力再养活一个孩子。

“你快活够了,现在不想负责了?”眼睛哭得核桃似的李美华坐在出租屋的床上指着他骂。

“我没有。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是哪个意思?”李美华喋喋不休,“我跟你的时候可是清清白白的大姑娘,你就是不想负责任。”骂着骂着,她竟大哭起来,那响亮的哭声瞬间把安静的夜击碎了。

唐家山抱着脑袋蹲到地上,哎呀哎呀地一边喘气一边叹气。李美华和他一个在饭店当门迎,一个在市场搬货,每天累成狗,有时就连床上那点事都勾不起什么兴致,再要添个娃娃的话……他的脑袋里立刻涌进滔天的大浪,把自己狠狠压到了滩地上:“哭哭哭,哭个屁。”他的头发已然揉成鸡窝,“咋负责?你要我咋负责?生下来拿啥养?”

泪汪汪的李美华背后其实是有心思的。唐家山有一身的好力气,市场搬货的人里就数他最年轻精壮。唐家山四方脸,浓眉大眼,一身健硕的肌肉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尤其是天热时,汗津津的T恤粘在他分明有致的肌肉块上,不禁让人浮想联翩。李美华清楚地记得,有次她站在阴凉处等她男人时,旁边几个骚烘烘的女人一边冲着唐家山比比划划,一边捂住嘴窃笑,个个脸上红霞满天,恨不能生吞了她的男人。李美华气坏了,气疯了,但心底却又情不自禁地腾起些骄傲的情绪。她扭着灵活的腰肢,从阴凉处走出来,径直来到男人跟前,一手举起对方挎在脖子上的毛巾从脑门擦到脖颈处,另一只手却始终放在唐家山结实的胸肌上。“我等你一起回家。”说完这句话,她掉头回到阴凉处。站在阳光下暴晒的这一会儿已令她满眼发黑,但她还是冲那几个女人站着的地方露出胜利者的微笑。——有主的,瞧见了没?是我哒!所以,说白了,老天赐给她这个孩子,就是要她留住他的信号——领证,此时不领,更待何时!

比起唐家山,李美华也是标致妹子。身材凹凸有致,长相大大方方,最招人喜欢的是她的皮肤,干干净净,白得透亮。而唐家山的老家在山窝窝里头,那儿的女娃子皴皴的脸上都带着两团高原红,哪里有这么好看的人!两人刚在一起的时候,他的大手经常在她的脸蛋上滑来滑去的,满脑子都是假如把这么稀罕的媳妇带回家时,村里人得有多么羡慕他的样子。

事实的确如此。唐家山和李美华匆匆赶回老家办酒席时,她一进村,便掀起了不小的波浪。这婆子那姨妈,这姐那妹,就连屁大点的娃娃也天天往唐家跑,一层又一层的高原红围着李美华这个瓷娃娃看,搞得她几乎要窒息。当初在饭店上班,穿着光鲜亮丽,有头有面的人她见多了,那些人流连在她身上的眼神和如今被围观的感受简直是天壤之别。说实话,才回来没几天的李美华多少有点后悔了。可是,她又想起上周回娘家时,脸拉得老长的娘家爹妈,也挺让她心寒。毕竟这个姑娘再不能给他们寄钱回去了,彩礼钱也没多少,还没结婚,就先把娃儿揣上了。这哪是嫁女儿?更像是自家姑娘恨嫁似的。她爹把烟袋锅往地上当当磕几下:“彩礼再加一万。”扔下这句话,就背着手离开了。

娘家那边简单摆了两桌就算李美华嫁了。离开家那天,只有姐姐来送她。两姐妹抱头痛哭时,姐姐塞进来一个信封,嘱咐她说这是妈妈给的,嫁得远,身边永远得备着点钱,要藏好。她坐在长途车上,捏住口袋里藏着的信封,天儿也跟着她一起滴滴答答地哭了。

李美华后来时常想,假如当初没生这个孩子;假如当初她还在饭店上班时,跟了那个给他小费的城里人;又假如她第一次挨打时就离婚……假如没有这些假如,是不是她的日子就没那么难了?

2.

李美华生了,是个女儿。

婆婆本来就对这个娇气又不那么泼辣能干的儿媳有意见,如今没盼来孙子,脸上更是难看。脸蛋子干净有嘛用?就看你这屁股也不是个生男娃的样子!还坐月子?我们这里,山前山后的,没听说哪家媳妇生完娃娃还要坐月子!

唐家山并不是家里唯一的孩子,但却是唯一的男丁,续香火这个问题像噩梦一样萦绕在李美华的心头。怀里抱着咕嘟咕嘟喝奶的孩子,李美华的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下来,其中几颗正砸在孩子脸上。女儿的脸蛋粉粉嫩嫩,细细滑滑的,就像——就像——,就像什么?她的脸转向桌上的小圆镜,里边的那个女人两侧脸颊各长着一大块黄褐色的斑块,恶心得像是癞蛤蟆身上的皮。一想到恶心这个词,李美华又禁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腹部,就是那里,如今也爬满了瘢痕,歪歪扭扭地吊在松垮的皮肤上。嗯,是的,恶心这个词,是唐家山从她身上下来时说的。

唐家山去县城又找了份工作,交通不便,加上没时间,几乎半个月才回来一次。而回来的那一两天也不似曾经那般渴求她的身体,甚至有时候翻身就睡着了。在无数个只能数着自己呼吸的夜里,李美华渐渐懂了,等下去,不会有任何结果。她想好了,要和唐家山一起离开这里,无论是为了什么,必须离开这里。

然而,下身日益奇痒难耐的现实却抢先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就用水不停地洗自己,恨不得把自己挠烂。然而,很快她就发现这一切于事无补。整日的忧虑和心慌让李美华夜不能寐,终于,难以启齿的她编了个理由,独自去县里看病,然后,她还想见见自己的男人。

一番折腾后,医生面无表情地将检查结果递给她,又问了几个让人脸红的问题后,透过厚厚的眼镜片,同情的眼神流露出来,去找你男人问问吧。这病,不咋好治。

心里头像是遭了一记重锤的李美华后背发凉,隐约中她似乎也明白这里边到底是咋回事了。她晕乎乎地站在唐家山之前说的打工的地方,等。她要等,等一个答案。

天渐渐黑下来了,早已没有回去的班车,她出门时也并没跟婆婆说晚上不回去,而眼下,李美华也顾不得这些了。医生的问题,旁边人的眼神,在她的自尊上一刀刀割了下去。这脏病咋能长到自己身上的?肯定跟唐家山脱不了干系。她越想越难过,越想越委屈,泪水把街头亮起的橘红色的灯光变得更朦胧了。她一把一把抹着眼泪,只想找到那个人,一问究竟。

满腔的怒火在等待中从熊熊燃烧,到热能散尽,李美华也没等到自己要等的人,对面铺子的门一间间关了。她累极了,一屁股坐下来,竟靠着那扇门睡着了。直到明月高悬时,有人拍她的肩膀,“喂,这里不能睡。”李美华迷迷糊糊睁眼,几个人影在她眼前晃动着。宽肩膀,大高个,浑身汗臭……她吓了一跳,下意识跳起来想躲,却没承想坐得太久,竟然又跌坐回去,“哗啦啦”,她撞的卷帘门发生巨大声响,在这个夜里,吵得人心烦躁。“谁啊?”一个男人走近,看清门边上的女人后,他将前人一把推到旁边,“美华?”他走得再近些,仔细辨认,伸手拉她。

来人正是唐家山,今天的活儿比较远,回来已是深夜了。李美华哭得双眼红肿,又坐了一身土,昏黄的路灯下,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但两人的见面并不愉快,没等唐家山开口问第二句,李美华的一记耳光已经扑面而来。

众人都呆傻在那里。疲惫的唐家山像柄被点燃的火把,瞬间爆到极点,他的手也高高抬起,二话没说就要打下去,却被旁边的兄弟拽住了。就这样,叫骂声,劝架声,再次将这个原本宁静的夜打破了。

这场突如其来的闹剧最终以唐家山的跪求原谅和承诺带李美华重新回大城市打工收场。哪有不犯错的男人?知错就改,娃娃也需要一个完整的家,得饶人处且饶人。李美华劝自己,再给他一次机会吧。

3.

就这样,李美华夫妻二人重返城市。时隔两年,还是两个人,还是那个城,一切都没变,又好像一切都变了。

唐家山很快找到了工作,老地方,老工作,他如鱼得水,几乎是顷刻间就在大城市密集的人流里不见了踪影。可是李美华却屡屡碰壁。她力图用一层又一层的粉底液遮住自己脸上大块的色斑,她想用紧身衣包裹住走形臃肿的身体,她希望还能站在可以看见希望的地方迎接新的生活。可是回馈给她的只有一重又一重的拒绝和打击。她敏感地发现,那些不多的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里,不再有曾经的欣赏和羡慕,而是被冷眼和讥笑取代了。凭什么?为什么?这是李美华在一次次挫败后不断给自己的发问。她在等待中煎熬,在等待中失望,也在等待中发狂。

后来拿着刀向唐家山砍下去的李美华也是这么问他的——凭什么?为什么?

李美华变了,唐家山也变了。一个越来越丧,一个越发生龙活虎。

自从被染上病,李美华不再让唐家山碰她。而唐家山也从一开始的忏悔状慢慢变了,他在外边开始偷偷找其他女人,他娘说了,香火不能断,趁年轻,赶紧生,生男孩!

人回来得少,钱也拿回来得少了,还没等李美华一问究竟。在餐厅端盘子的她竟然在一次帮老板进货时意外撞见了唐家山和其他女人手挽手逛街。着了魔般的她扑向那个女人,场面瞬间乱作一团。但更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唐家山出手了。他冲上来控制住她的手,而那个女人则狠狠地抽了她几个巴掌,就打在李美华那两个发红的、长斑的脸颊上。

那天,李美华第一次感到生的绝望。她也不知道自己原本的日子怎么就成了如今的模样,她披头散发地走在马路上,一开始哭得无法自已,后来慢慢没了力气,便也不哭了。她想起老家的女儿,她已经很久没见她了。她想起家里的某个盒子里有她仔细存起来的每个月的工资,她想起来了,这钱是打算以后把孩子也接到身边来时的生活费,甚至可能的话,她还想是不是能在这个城市买个小点的房子,哪怕偏点、远点都无所谓。只要女儿能在身边。那个人呢?他是不是也应该在计划内?

李美华是后半夜才到家的,她不知道走了多远的路,第二天醒来时发现自己竟然只穿了一只鞋,那只没鞋的脚底板早就磨破了,一些地方和袜子和着血粘在一起。她想哭,但实在没有眼泪了,便起身烧了壶热水,收拾一下上班去了。

李美华在这段日子非常沉默,她就像机器人似的,只在餐厅和家两点穿梭。唐家山则进入失联的状态,日子——又是她一个人的了。

李美华在等,她在等一个机会,等一个她也没想好怎么应对的时刻。

那天,终于来了。

4.

自己在家的时候,李美华总是早早上床睡觉,而那天,睡得迷迷糊糊的她突然感觉有人爬上了她的床,此刻正趴在她的身体上。她大叫一声,被压住的身体动弹不得,她用尽力气,伸出两手朝身上影子的脸挠过去。随着一股浓厚的酒气喷出,那人“啊”的一声挪动了一下位置,李美华再使劲一推,从床上滚了下来,但是很快,还没来得及呼喊的她就被对方抓住头发再次压在了身体下。那人说的每句话都像锥子一样刺着她的心,次次见血,他说:

“烂货,你装什么清高?不让老子碰你?”

“你以为你还是黄花大闺女呢?”

“生不出儿子,断了老子香火,还不准老子找别的女人?”

“告诉你,今天老子就让你好好瞧瞧咱们到底谁厉害!”

……

李美华听出来了,她早就听出来了,那人是——唐家山。她的眼泪顺着眼角迅速流进已经蓬乱的头发中,她在对方残忍的暴力下不断呜咽,她哭出声来了。

“你哭个球!老子是合法的,你他娘的都忘了吧?老子是合法的!老子没嫌你丑,你还装清高?”

她继续哭。

“啪”“啪”,两记耳光甩在李美华的脸上:“老子花了三万块钱把你娶回家的,老子是合法的!”

屋里的空气中全然是弥漫开来的酒气、臭气,李美华竟然在这时候吐了出来。然而她身上的那个曾经熟悉无比的人此刻已成了恶魔,他没有丝毫停止,仍然一边骂,一边发泄着。

“告诉你,再敢不听话,我就用刀剁了你,然后再去剁了你爸和你妈!”

李美华紧紧咬住嘴唇,直到那里鲜血横流。

男人最终停止了运动,他缓缓站起身来,打开灯,端起茶几上李美华的水杯大口喝水,然后又向床头走来。李美华慌忙起身站到一边,下意识地捂住了私处。

“陪我睡”。唐家山仰面躺下。见对方没有行动,又摇摇晃晃坐了起来,他的眼睛半眯:“我说话你听不懂?”李美华哆嗦一下,但依然没动。“娘的,我说话还是不好使是吧?你这种娘儿们,真的就得动手才行!”他突然站起来,扑向那个瑟瑟发抖的人。

唐家山平时就力大如牛,喝了酒更是没轻没重,他扯住李美华的衣服,用力一甩,竟将对方一把甩了出去。“当”,他回头看时,发现人已经趴在地上了。“艹,真欠揍。”他走过去,用脚扒拉对方一下,又探了探鼻息,接着转头回床上去了。

一屋,两人,床上地下,白夜如昼,恶魔在人间。

醒来的李美华想起了一切,她举起刀,对准鼾声如牛的那个人,砍了下去。凭什么,为什么,根本不那么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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