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有一天,我老无所依
文|唐露
1、
奶奶去世以后,我时常趴在窗台上如奶奶那般望着天空。她的模样我已记不清楚,可我总记得她望着天空时的神情。
2、
我并没有对奶奶有很深的感情。
那时我太过年幼,奶奶又因病痛之故,常年不出房门,因此我们相处的时间并不太多。回忆本就极少,又因时间的篡改,多数已不那么真实与深刻,而今回忆往事,我竟连她的模样也记不起来了。说来罪过,我甚至连她的名字也记不清楚。约莫我们这一代人大多如此吧。我们只知笼统地称其“奶奶”,叫唤数年,却连这个“奶奶”的真实名字也不知道,想来当真有些悲哀。奶奶在世之时,我一直不知其名,直至她去世后,一日我与父亲闲聊时,才知其名。可现在我又全数遗忘,她的姓、她的名以及她的生日,我通通都不记得。我发现我对于奶奶,以及关于她的“事情”始终未放在心上——甚至比不上一部我爱的电影。
在我七八岁之时,奶奶已年纪老迈,无法正常行走,她只能推着凳子慢慢挪动,走走歇歇,为此父亲给奶奶的房间又重新加上了一扇门——那扇门是直通我家大门的。虽说是方便奶奶出门,可在我的记忆中奶奶似乎从未出过家门。应该是有的,但我已记不清。
她在我的记忆里是七岁以后才存在的,而七岁之前的事情,脑海中只剩一片模糊。那时我放学回家,总是奶奶给我开门。父母在家中与朋友打牌聊天,奶奶便坐在阳台上等我回家,或者并非是等我,不过是她无事可做,心中有一个盼望,总归是好的。她总是长时间地望着天空,有时目光呆滞,有时眼含热泪。我问她:“你在看什么呢?”她总是笑着摸摸我的头说:“等你长大你就知道了。”我便不再问,我从来不是那种“咄咄逼人”追着问题不放的孩子,我自小便是一个胆小羞怯的孩子,胆小到上课从不敢举手发言,羞怯至被老师点名回答一个问题便涨得满脸通红。
幼时孤独,玩伴甚少,大部分时候都是我一个人玩。父亲曾说,幼时将我放进水盆里,我一个人可以玩一天。只是玩水,在浴室里坐在盆中,拿一个瓶子盛水往身上倒,时间与水均流走,只余我一人。
我常独自做些无聊之事,比如那时我总是喜欢将许多牙签点燃,然后堆在一起,看它们燃烧。这是童年幼稚却快乐的玩意儿。然后我回过头,我知道只要我回头奶奶一定微笑着在我的身后,她会长久而耐心地陪伴着我,无论我做什么。于是我便满心欢悦,笑着和奶奶说:“你看,好大的火。”还伸手去“取暖”。可这“火”的威力着实太小,小至不过一句话的功夫便灭了,但它灭了我便再点,如此往复,我孜孜不倦地忙碌着,仿佛因着这星星点点的火,使我真的暖和了,那时我并不知道,温暖我的也许并非是这毫无意义的火,而是那个默默陪伴在身后替我挡风的奶奶。
奶奶对于那时的我来说只是一个陪我解闷陪我玩的人,即便她不能行动自如。除却这层意义,再无其他。
3、
后来奶奶的双腿彻底坏了,不能再走路了——她再也没有出过她的房间。
姑姑搬来我家,照顾奶奶的生活起居。父亲与叔叔每月定期付钱给姑姑。渐渐陪伴我的人不再是奶奶,而成了姑姑。姑姑接送我上下学,在家时陪我玩耍,如此我与奶奶的交集便愈来愈少。我们共处同一个屋檐之下,但一扇门就将我们轻易隔开,她却成了我熟悉的“陌生人”。
自双腿无法动弹之后,奶奶日里便坐在躺椅上,晚上姑姑抱她上床睡觉。开始她还会说话,小便大便还可唤姑姑。后来说话也不清楚了,只能用手弄出声音来让姑姑知道。纵使如此她的眼睛还是一直望着窗外的天空。我朝着她的方向望去,只看见一片蓝色的天空,什么也看不到,我又问她:“你在看什么呢?”她慢吞吞地说:“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再后来她说话只能发出“嗯嗯呀呀”地声音,并且大小便失禁,她的房间总是充斥着一股尿骚味和口腔的异味。我不愿再去她的房间,有时父母与姑姑均不在家,而我年幼尚且不会做饭,便去家附近给她买包子吃,但她的情况愈来愈糟糕,她的右手已不能使用,若是买盒饭我需要喂她,但我不想,我只要一想到她房间里的异味便恶心之至。于是我便只买包子给她,就算是包子也只是送到她的凳子旁,便立即出去,我发誓我一刻也不想呆在她令人作呕的房间里。可她到底是我的奶奶,出去过后我又心有愧疚地进来看看她的水杯里是否还有水,倘若没有了我便倒一些水给她,每次见到我她总是想和我说话,可我又不知她到底说什么,见她独自一人在房间里孤独地吃东西,我有些心酸,心想,奶奶其实很寂寞吧,当我们看着电视里放声大笑时,她只有一个人;当我们外出游玩见美景时,她只有一个人,她总是一个人呆在房间里,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思呢?我原本可以帮她陪她让她过得稍微有意思一点的,但我没有,我们所有人都没有。
奶奶的身体一日比一日差,身上许多地方都开始起浓,有时半夜姑姑发现床单的潮湿,换床单或者给她换干净的衣服,她总是痛苦地呻吟。我不敢看她的脸,我会感到很难过。可是你相信吗,我只是同情她罢了,换做是其他的老人我也会如此同情的,并非因为她是我的奶奶。我的善是对所有的善,我的恶却是直指亲人。
过年之时所有的亲戚都说奶奶的日子不久了。其实,我们都知道她的日子不久了。可究竟是哪一日呢,我们都无从知晓。只有等,等待死神将奶奶的生命带离这个无情的世界,于是所以人如释重负。
某日早晨,姑姑发现奶奶身上冷冰冰的,她叫父亲母亲过去,然后是婶婶叔叔,然后是哥哥姐姐,我只觉得一瞬间家里来了许多人,屋子变得拥挤与嘈杂,他们商量着谈论着行动着,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所有人都走了,家中只剩下我一人。晚上我一个人在家,姑姑让我去楼下和她一起睡,我说没关系,我不怕。我没有逞强,我是真的不怕,事实上是我的奶奶去世了,我为什么要害怕?我是胆小,甚至连恐怖片或者关于凶杀的案件新闻也不敢看,但那夜我独自睡在屋子里,我一点儿也不怕,哪怕奶奶的房间还存留着死亡的气息。
母亲不让我看奶奶死时的模样,毕竟那时还小,只十一二岁的样子,又是我有生以来看见家里第一个死的人,母亲担心我会害怕。可我在大家都慌忙之时,偷偷看了一眼奶奶,她脸上苍白如纸,毫无生气可言,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我暗自揣测她昨晚是不是做梦了呢?梦到了那个让她欢喜的人,或者她知道她终于可以脱离苦难而微笑?她的眼睛紧闭着,再也不会张开了。
再也不会了。
4、
奶奶是在爷爷的家乡出殡的。在农村,我请了两天的假。好多人来,父亲和我说爷爷很受村里人敬重。出殡的前一日,哥哥姐姐们还笑着说:“等明日看我的好戏,我肯定哭得很厉害。”因为家庭的关系,我的年龄较他们来说小的太多,而和奶奶的相处也是最少的。所以我在一边静静听着,一言不发。
出殡那一日,昨天说哭的人都没哭。反倒是我,哭得不能自已。我从来不曾料到原来送别亲人是这样的一种肝肠寸断。一想到奶奶,泪水便止不住。总觉心中的某一个地方缺了一块,是任何东西也填补不了的。因为,她在这世上已不复存在,再也填不了这个缺口了。
回来以后,我抱着父亲一直不停地哭,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哭,但就是无法停止泪水,我是一个不轻易表达感情之人,哪怕是对父母表达爱意我也难以启齿,也许因着性格的缘故我自小便喜欢写作,哪些说不出口的话,言不了之事,我都以笔代口,将我的心事付之于纸上,也只有在文字中我才能畅所欲言,做最真实的自己,才能毫无保留地将我的好与我的恶都公之于众。这一次忘情地大哭,应是我第一次公开地表达情感,父亲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对我说:“我知道,我知道,你舍不得奶奶,你是爱奶奶的......”
那一日我站在爷爷家的大门口,站在奶奶曾站过的地方,这个我陌生的地方,我哭得那样伤心欲绝,那一刻我知道,我想念奶奶。
那个夜里我梦见奶奶了,那是我第一次梦见她。梦里有个小女孩趴在老人的腿上,十分开心地用手比划着说:“奶奶,等我长大了,有很多很多钱了,我要买一栋大房子给你住,还要请一个佣人来照顾你。好不好?”老人慈祥地笑着摸着小女孩的头发说:“好呀,奶奶等着呢,奶奶等着。”
那个小女孩是年幼的我,那个老人是我的奶奶。何时讲过这些话,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我无法分清。我一直认为奶奶之于我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个体。我和她不亲,我没有过多的感情给她。我的世界太大,而她只是其中不太重要的一个人,可她的世界却太小,小到只有我们几个在她身旁。但当她离开我之时,她对我的好全都涌上心头。我才知道,原来我一直忽略了奶奶对我的爱。
5、
父亲常说奶奶辛苦了一辈子,爷爷去世早,她一个女人独自带大这五个兄弟姊妹,生活有多艰辛而想而知,老了又忍受着病痛的折磨,当真是苦了一辈子。
念中学以后,我时常闷闷不乐,而我自己也不知是何缘由,就是一种感觉,我常常望着天空出神,想着:“天空多好看呀,好想逃出去,去外面的世界瞧一瞧。”就是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了奶奶为何时常看着窗外的天空,是自由,她渴望自由,但在当时,没有一个人问一问她:“你想出去走一走吗?”而她不过是不想麻烦别人,所以不曾提及自己想出去的愿望,我们所定义的孝顺,似乎是给你吃穿,给你钱,却鲜少有人问一问,你快乐吗,我陪你出去走一走吧。其实,也不过是想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如今有何变化吧;也不过是不想给众人添麻烦吧;也不过是一个老人简单的愿望却从来没有人在乎或者理解。
奶奶去世以后,我时常趴在窗台上如奶奶那样望着天空。她的模样我已记不清楚,可我总记得她望着天空时的神情——那样憧憬又渴望。我总觉得奶奶就藏在天空之中,默默地看着我,我的成长与欢笑,她都无法参与,却在一个远处替我担忧,为我开心。奶奶,你好吗?我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