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纯文学”的名义诗酒趁年华

2020-11-17  本文已影响0人  虞訸

满堂信心满满的要挣钱,结果钱没挣到多少,却让自己一下子失去了安身立命的根本,这接下来的生活又该去往哪里呢?火车依旧在“咣当咣当”地摇摆,满堂一直把脸贴在车窗上往外望,他的心里也在“咣当”。这人不就是火车吗,上天早就规定了要你在这两条轨道上奔波,可你偏偏不守这规矩,总想着跳出这约束,到最后还不是被现实击得粉碎?他想到了张清北和李小英,就在前不久,他们该是初中毕业了,他开始痛恨自己不该不念书。当然还是想到了他娘,他滴了两滴眼泪。

本来他娘就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他的满堂身上。要么好好念书,将来有个出息,最好是有个铁饭碗;要么就做一个老实本分的农民,好好种地,娶媳妇生娃。别学他爹,游手好闲的,有点不务正业。可是如今他娘的这个愿望看来是要落空了,一个手脚残废的人怎么能跟“老天爷”斗哩!即便是手脚健全的人一年到头也混不饱肚子的呀!

这两滴眼泪,他是替他娘掉的。

  “近乡心更怯,不敢问来人。”回杨树沟的路上三姓就害怕遇上认识的人,遇上村里的人,他怕。

杨树沟正是一年里最热的时候,站在山梁上四下里望去,一垄一垄绿油油的庄稼地。小麦正在入粉,一阵微风吹过,麦穗在风里摇摆,像是在跟他们打招呼;豌豆花已经败了,蜿蜒的茎上缀满的是胖乎乎的豆角,直直地向下垂着;洋芋的花儿也败了,叶子越发的青黑了;胡麻、菜籽、扁豆、莜麦……杨树沟人的地里什么都能生长,而也正是这些夏秋两季的各样农作物养活着这一沟的人们和羊牲口。可这一切却要全看老天爷的眼色,它若是不高兴了,五六月里不下雨,秋收时节来场雹,那可就真是一年都没好日子过了。虽然这两年也有人出去搞副业,但祖祖辈辈依靠土地惯了的人,还是不想出去,不想过在别人勺子下支碗的日子,总舍不得自己家里的那三亩地。

杨树沟村子不大,也就二十几户人家,百十来口人。大都把房子建在一个山坳坳里。背后是大山,对面也是一座不高的山梁,大家的庄稼地就全在这里。全是山地,平均坡度也在四十度上下。陡一点的地也有个七八十度,种地、犁地那就得有个好把式,不然连犁铧都扶不住,再别说把犁沟捋直。有些人家就得专门有一人一面拴上绳,一面在另一头扽着。不过这些地的土质还是不错的,不是纯粹的黄土,有一大半还是肥沃的黑土。只要能赶上个“春前头早下雨,秋后降霜”的好年成,那吃饱肚子就不在话下了。那时节化肥还没有,庄稼地里就靠一年到头厕所、猪圈、鸡圈里积攒的粪便。杨树沟家家门口都会一两个光光溜溜的土堆堆,那里是人拉的、猪屙的,都是服侍庄稼的好肥料。当然这些肥料也是有限的,不可能上到每块地里,只有种洋芋或是那块地“没油水”了才能匀一点。时间久了,有些地里就真是没有收成了,连草都不怎么长了。对于这样的地,杨树沟人还是有办法的,那便就要“烧灰”。其实就是把那地里的土烧熟了,以此来改良土质的方法。这是一项浩大的工程,不仅需要大量人力和畜力,还是有技术含量的,一般人是不会的,这杨树沟里也就那么五六个人有这本事。

此且按下不表,我们再来看看满堂回到了家里的情形。

杨树沟的俗话说得好:牙疼长半截,腿疼短半截。满堂那没了脚的腿的确是短了,就像是断半截子的树桩,每走一步都会在空里晃。从三岔路口到满堂家,十几里的山路,满堂便是一瘸一拐来的。拄了一路拐子的右腋窝已经麻木了,天气又是分外的热,满堂身上的汗褟子大半已经让汗水打湿,但他一下都没有休息,反而一直走在前头。三姓拿的东西也多,两个人的行李就是两大袋子,还有两个黄帆布包,里面也是古古董董装了不少。三姓在三岔路口一下车就从路边的树园子里折了根杨树枝子,此时他便把那大大小小的四个包包就挑在两头,这样反而更轻松一些了。

离家越来越近了,转过一个弯弯就到了。

已是后晌时分,太阳已经偏到西南天了,光也有点弱了。村子里很安静,偶尔谁家的公鸡会不明就里地长啼一声,或是黑虎家的老叫驴莫名其妙地叫几声,惹的对面山坡上一只吃草的草驴也不安分了,抬起头四下里望。放驴的是李小英的妈,她正蹲在地埂上纳鞋哩,听驴这么一叫,就把缠在胳膊上的缰绳扽了一下,嘴里骂了一句。骂的话他们两个都没有听到,依旧往前走去。

满堂家屋后的山坡上有一根松树,独独地一棵。松树已经很长时间了,满堂以前是抱不住的,他和张清北两个人才勉强按上彼此的指尖。他爹说,他太爷爷的时候就有。还说那时候,他们家背后这山上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松林,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从青海来了回回,不但杀人,还把山上的树全烧光了。他们家背后的这棵树没烧死,就是他太爷爷的爹护大的,也因此,满堂小小的时候就一直把那棵树当成他们家的树。

巷道里他们前面走着一个人,是谁?看不出来,因为那个人背着一捆从麦地里拣出来的燕麦。杨树沟人们的麦子地里最多的杂草就是这种野燕麦了,没抽穗的时候长得跟麦子一模一样,没经验的人根本分辨不出来,等它长高了就把麦子的营养吸收了,所以人们就在这时候把它从里面拣出来,拿回家喂牲口。

满堂和三姓都放慢了脚步,都不想让这个人看见他们。

那人背着草脚步也不是很快,两条腿节奏很分明,那已经出头的燕麦也跟着节奏上下点头。他们就这样一前一后的走着。

走了一阵,那个人把背上草向上抻了抻,在原地停了一下,随即就连同那捆草一起在旁边的一个土塄上靠了下来。很显然那捆草还是有点重。

这下可就避不了了,满堂和三姓不得不往前走。那个人还靠在那里,还想再歇歇。他只要稍一侧脸就可以看见他们两人。

“满……满堂,你----你这是咋了呀?!”

那个人不是别人,而正是满堂的同学、伙伴张清北。他是帮他妈把拣好的草提前背回来的。

满堂轻轻地应了声:“啊……是……也没啥……你……”支支吾吾,反正也是说不清楚,也不知道从哪说起。

张清北把草放在了土塄上,几步走过来,两只手扶住了满堂。

“满堂,你脚咋了?你出啥事了?”张清北一脸的惊讶和不解。

他又问走在后面的三姓,“三姓哥,满堂他……”但他一看三姓紧锁的双眉,也就没再追问,两只手又扶着了满堂。

满堂没再说话,当然也没有不让清北扶他,也就继续往家里走去。

张清北也没再去管他的草,一只手抓着满堂的胳膊跟着向满堂家走去。

三姓从大门口的草垛子上抓了一把麦草点着了。杨树沟人就有这样的讲究,从远路来的人或是从医院里回来的人,都要过过火堆,意思自然是烧去一切不干净、污秽的东西。 

满堂家其实也没个正式意义的大门,不过就是在院墙上挖了个门洞,按了个篱笆门。不过以前不是这样的,满堂的太爷原来是地主,家里还算是殷实的,也是骑走马、使伙计的人家。也是深宅大院,那时院子里三面都有房子,还都是两流水。开间都三间,通进深5架檩条,堂屋有前后廊,有得是7架檩条,这在当时已经是很显赫的了。其它也都有前廊。虽然他们家也没出个读书人,没个“功名”,可在堂屋的梁架中,还是钉了飞椽。就那大门听说也阔气得很,是叫个“拱檩悬嵌”规格,也是钉了飞椽的。只是后来经历土改,他们家两边的房子大门都让贫下中农拆分了,只保留了现在的堂屋。到他爹的头上,他们也就是普通平民了,家里穷得叮当响。

满堂的娘正在洗衣服,院子里的铁丝上搭满了衣服。她正靠在堂屋柱子上休息呢。

听到进门的脚步声,她扭转头向门口看。那横七竖八的衣服裤子挡住了她的视线,隐隐约约感觉到有几个人进来,她便站了起来,走下到院子里。

满堂已经站到了院子中间了,三姓已经把挑着的担子放了下来,几步走过来扶住了满堂娘。

“娘娘……”三姓轻轻叫了一声后就哽住了,把头扭到了一边。

满堂娘还没有缓过神来,她被眼前的一切震住了,半天都没有说话,只是眼前死死地盯着满堂的脚下。

半晌她才像是恍然大悟般咆哮了起来:“三姓----三姓……”“满堂……满堂……满……堂”接着便瘫软在了地上,连三姓都没来得及扶住。

“满堂呀……我的满堂……”又是歇斯底里地哭喊。

张清北把满堂扶到堂屋台子上坐了下来,然后过来拉满堂娘。

母子两人就抱在一起痛哭起来,三姓也在一边蹲着,没哭出来,可眼泪分明是在滴。此时他的心里比先前更难过了,他一直想像着回到家的情形,想着各种要安慰娘娘的话,可是现在他哪里能张得了嘴。

“满堂,脚来、你的脚来呀……”满堂他娘一边哭,一边用颤抖的手摩梭着满堂扎着的裤脚。

“满堂,我的憨果果,你这以后怎么活人哩呀……我想着你就把书好好的念,谁叫你搞这副业去呀……你爹也就光操心他的护化爷,把你就没有管一个呀……这年不轻轻就成了半蔫痫,日子怎么过哩呀……”满堂他娘一边哭,一边数说着各种不是。

满堂只是啜泣,没有说话,两只手和他娘的手紧紧挽在一起。

三姓站起来走到满堂他娘跟前又蹲了下来,说:“娘娘……”可是又能说什么呢,他又不知该怎么说,他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娘娘,都是我不好,没有操心好满堂,是我的责任。不过这以后,只要我三姓能有一口饭也绝不让满堂饿肚子,这个娘娘你放心。现在事已经出了,你还是要接受。”

“娘,事情到了这头上,也是命该如此吧!不就是没脚吗,我不是还有两只手哩吗!你们也不要责任我三姓哥,怪只能怪你娃运气背,不过还好,只是一只脚。没事的,你的满堂不是还在吗……”

满堂的话没说完,他娘又哭了起来。不过声音比先前小了些,后来就只是啜泣。

当下几个人就进了东房坐了下来,满堂他娘沏茶倒水,拿来蒸馍让两人先吃,然后就张罗着做饭。毕竟儿子离家也一年多的时间了,“上车饺子下车面”,一边也就在案板上和起面来。

三姓和满堂也都渴得慌,一暖瓶开水几下就喝光了。张清北就去他家提。

满堂问他娘:“娘,我爹去哪了?”

“你爹”,满堂他娘的鼻子里哼了一下,案板上的面团已经成形了,她用一片塑料包了面就先放到脸盆下了。

“你爹比乡政府里的干部都忙,家里的事一样都不操心,三天两头就往外跑,从来不问地里的粮食怎么样。‘祖老三’麦子地里草都一人高了,那天你张婶说,庙背后的豆子都起黄根了,可能是上虫子了……”,她坐在锅台前的马扎上削洋芋皮,头一直垂着。

“他反正就不管这些事,我本来这两天在雍房头屲里的洋芋,他又叫我把他的几件衣服要洗一下,说是过两天要走一趟青海……”

张清北提着开水来了,又给满堂跟三姓倒了。

“多亏了清北常来帮我,今天都替我担了一缸水。清北这娃就是乖,学习又好,人也仁义……对了,满堂你还不知道吧“,她是停下手里削皮的切刀望着满堂说的,“清北都考上师范了,还有小英,小英要上高中的……哎”……说着她又叹了一口气,从马札上站起来,到园子里剪葱秧去了。

清北跟满堂紧挨着坐在炕沿头上,满堂嗓子里不干了,嘴里也有了口水,他咽了一口唾沫,用手拍了一下张清北的脊背说:“还是你厉害呀!我们杨树沟出大学生了,清北以后就是公家人了。”

清北笑了一下,说:“满堂,你还可以去念书。过几天班主任要来我们家,你让你爹说一下……”

满堂又在清北的脊背上连拍了几下,冷笑了一下,说:“我?你看我这样子还能念书呀,我连当个庄稼人都不合格哩”,说着他的嘴又有点干涩了,拿起茶碗喝了个精光。

清北也没再说话,只是低着头坐着,两只手垫在屁股下,两只腿垂着,两只脚轻轻磕着。

满堂他娘已经切好了洋芋丁,放到盆子里漂洗。她是准备做臊子面,杨树沟人家的臊子就是用洋芋丁现炒的,也就逢年过节有些肉丁,其它平常日子别说是肉,这拉条子面也是少吃的。

炒臊子的时候又是清北坐在马札上帮着烧火,以前这个位置上一直是满堂。

吃饭的时候,清北死活不吃。满堂他娘让得紧了,他便走了。

吃完饭,三姓把矿上处理满堂事情的情况跟满堂他娘细心说了一遍,然后从行李里把那个枕头取出来,掏出钱数了两遍。那些钱里有他的工资,还有他在医院陪护满堂的误工费。他只拿了他的工资,没提误工费的事。满堂说了,他也不肯拿,满堂他娘说了,也不肯。满堂和他娘都不依,没办法他只拿了两张五块就走了。

家里只剩下了娘儿两个,他娘又哭了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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