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与死亡
昨日趁春光正好,我去学校附近的两个公园走了走。下午的阳光已不热烈,柔和得犹如少女的体温,安抚得人、狗、鸭和不知名的鸟都露出一副懒态。春风拂过池塘边的樱花树,枝梢微微颤抖,花瓣纷纷飘落,仿若一阵花雨,沁人的幽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樱花树下的长椅上坐着三两对情侣,或依偎着私语,或瘫坐着养神,好不自在。野鸭比人更懂享受春光,有的结伴卧在塘边,脑袋缩在翅膀底下,偶有跑者经过,它们毫不理会,安然自若;有的在水面上打闹,挥动翅膀寻机拍打对方的脑袋,仿佛动了真格,身边还围着几只看热闹的同类;还有几只周身洁白的胖野鸭悠然漂浮于水面,缩着脖颈,随着水波浮动,优哉游哉,如同广场上穿着白背心闭目乘凉的老大爷。
我沿着水塘走了一圈,沉醉于这清香四溢的春光里,感受着风声、人声和鸭声,如果不是隔几分钟就碰到一二面戴口罩的路人,我几乎忘了这是笼罩在疫情阴影下的春天。走得累了,我找到一处树荫下的长椅,打算休息一阵。我注意到椅背上刻着铭文,大意是:永远怀念某位老人家,生于1930年,卒于2016年,爱你的家人。英国的公园里常能见到供游人休息的长椅上刻着类似纪念的文字,有些甚至铭刻着感人至深的诗文般的悼词,与之相比,这条椅子上的文字很朴实。
我坐在长椅上,放起鲁多维科的纯音乐I giorni,习习凉风拂面而来,方才走热的身体逐渐凉了下来,我不禁打了个寒颤,好在很快适应了气温。没一会儿,太阳西移,阳光穿过枝叶照到这块庇荫处,我顿觉更暖了些。此时,空中云卷云舒,随风缓慢流淌,我对着天空发呆,惬意得很,一时间了无凡尘杂念。突然,一只鸽子从我上方飞过,我回过神来,眼神随着鸽子移动。鸽子渐渐飞远,我极目远眺,这个仿佛流星般划过天空的白点消失在远空。这时,我的思绪恍然聚焦于名字刻在椅背上的这位逝者。
我开始想象她漫长的一生。如果她自孩童时代起就生活在谢菲尔德,当时的谢菲还是乔治·奥威尔口中“旧世界最丑陋的城镇”,她或许想过逃离这座城市,有朝一日去伦敦这样的大都市生活。少年时代,她亲历了英国在二战中扭转颓势赢得最终胜利的艰辛,从报纸上看到挨过闪电战空袭的废墟林立的伦敦,决定留守家乡。出落成大姑娘踏入社会后,她经历了这座曾经的钢铁之城的艰难转型,或许她还是城市转型的受害者,抱怨生错了时代。进入九十年代,到了安享晚年的年纪,她见证了谢菲的复兴,再也听不到机器的轰鸣声,看不到漫天的浓烟迷雾,蓝天和鸟鸣终于成为清晨固定的风景。二十世纪头十年,谢菲繁华还没多久,她却经历了百年一遇的洪灾和雪暴,目睹着家乡再次陷入颓败。人生最后几年,或许神志已经不太清醒,天气好的时候,老伴就牵着她到这座公园散散步,重温过往的美好。最终以86岁的高龄去世,弥留之际或许有遗憾,但是比之大多数人的生命长度,她有多得多的时间去追寻生命的意义。如果她是一名教徒,临死前抱着对永生的盼望,也许是笑着离开这个世界的。
我羡慕这样的生命长度,不由得畅想自己的生命还有六七十年,我该如何丰富地度过这漫长的人生,以及也许还有多少时间可供消遣。我看不到生命的尽头,也就是死亡。这一刻,我想假若我的人生像这位老太太这样,那还长着呢。我算了算,至少还有两万多个日夜,我还能看无数场日出,还能无数次这样悠闲地在公园待一下午,还能无数次对着蓝天发呆。生活是多么惬意而美妙。
不知不觉,阳光已经被不远处的建筑遮挡住,逐渐变得阴冷。我看看时间不早了,遂起身离开。公园的这条小路上沿途还有不少把这样的长椅,椅背都刻着文字。我起了兴致,在每把长椅前都逗留片刻,读一读铭文,想象这些逝者的人生。这些人都活得挺久,最短命的也将近五十岁,我想想自己的年纪,年头还长着呢。我正得意的时候,看到小路拐弯处的那条长椅上写着短短的一句话:Sarah Wilson 1980-2009,Forever in our hearts(永远活在我们心中).我看了两遍椅背上的数字,确认没有看错,又心算了两遍,确认没有算错。我瞬间怔住了——29岁去世?29岁离开人世,意味着结束学业还没过几年,踏入社会还没几年,正处于职业上升期,或许还没成家,或许还没出过英国,或许许下的心愿都跟着棺材埋进了泥土,或许人生的高潮尚未来临就再也没有机会了……29岁?她怀着怎样的心情闭上了双眼?29岁?她临终前还在想些什么?29岁?我离29岁还剩三年。
顿时五味杂陈,一分钟前感叹生命漫长的欣喜全无,原来生命的尽头触目可及,原来死亡也许并不遥远。如果生命还剩余三年,不过千余个日夜,我还敢悠然地畅想吗?我忽然想起唐诺先生在《十三邀》里说的那句自问:“我们这个年纪,时间是扑面而来。你还有多少时间,你还能够读多久的书,你还能够走多远,你还有多少体力。死亡变得非常真实。”虽然就正常的生命周期而言,我不像唐诺先生自语“一只脚已经踏进死亡的门槛”,但是意外时有发生,我不敢保证是否已经半只脚踏进了死亡的门槛。如果明天发生意外,我还有多少时间;如果三年后发生意外,我还能够走多远。这一刻,于我而言,死亡同样变得非常真实。
再细一想,我畏惧死亡吗?我早早想过如若能够掌控死亡,决定亡地,最佳地点不过两处——书房和图书馆。对我而言,死亡是归宿,并非噩梦,但我依然畏惧,不过畏惧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死亡来临前的无力。我怕还没过好这一生,就永远丧失了继续努力的机会;我怕还没完成未了的心愿,就带着遗憾离开;我怕悔不当初的前一刻,终于幡然醒悟,然而为时已晚,一息尚存的狂热追求与极度渴望挣扎着湮息。我更怕等不到“做一个幸福的人”的明天。
如果生命只剩三年,我能保证自己从今天起就是“一个幸福的人”吗?如果生命只剩三年,我能保证习惯消耗了二十多年后仅剩的三年充实而有意义吗?如果生命只剩三年,我能保证29年的生命短暂而灿烂吗?我正视生存现状,着眼当下,严肃思索了上述问题,并未顿悟,一时间无法给出确定的答案。或许,我需要每天都提醒自己抽出几分钟思考这些问题,把每一天都当作重生之日,也当作生命的最后一天,用或短或长的一辈子去给出答案。
走出公园,我望着回家的路的尽头,天空被夕阳染得惨黄,一天又结束了。
文 字 / 王煜旸
图 片 / Young Wong & Natasha Fernande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