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阂
伊朵有点焦躁,蝉声连绵起伏,辨别不出它们来自何方,黄昏的阳光依然炽烈,烘烤着菜市场门前街沿一长溜卖菜的年老妇女。
伊朵茫然地瞄了眼错落的菜摊,眼光落在不远处塑料框上一只打开的冬瓜上,冬瓜又大又长,并且长的很圆整,已被切去了一半,露出乳白色的果肉来,很抢眼。
伊朵走过去,对蹲在地上的老妇人说,帮我切两块钱的冬瓜。那老妇满头白发,伊朵站在她前面有点居高临下的感觉,她觉出了异样,刻意地弯腰,将右手撑住右膝盖,尽量着压低自己的高度。
老妇人满脸堆着模糊的笑站起来,拿起冬瓜旁一把黑不溜秋的菜刀,弯腰低头比划了一下,认真地将刀剖入绿到发黑的冬瓜皮里,又将冬瓜缓缓翻转半边,切下一圈果肉来,用右手拎了拎,说,可能要两块五。
伊朵有点不耐烦,问老妇有微信不?老妇看上去有80岁了,可怜兮兮地转头望向旁边的菜摊,说可以扫别人的。
算了,伊朵从浅灰手提包里摸出张5元面值的纸币,不用称了,算3块吧,可不可以快点?我赶时间。
伊朵是位单身妈妈,和女儿租住在菜场不远处的小区里,就在一个小时之前,她辞了工作。
伊朵早已不再年轻,又没学历和专长,所以很难找到工作。而这一次已是她近三个月里的第四份工作了,非常努力了一个月,还是没能保全。
主管是女大学生,刚从学校毕业没多久,她好几次当面说伊朵高冷。每次伊朵都会谦逊地解释,自己只是不喜欢说话而已。终于,当主管又一次说伊朵高冷,并怀疑她看不起现在的工作岗位时,伊朵忍无可忍,说,我不干了。
问题是不干了以后呢?
伊朵说,不用袋子。边接过两枚硬币放进手提包,直接用手抠住那一薄圈冬瓜,匆匆转身向小区门口走去。
房门没锁,推开门,伊朵把冬瓜竖在地板上,一手扶门框一手换拖鞋。
餐桌上,一碗白粥,一小盆水煮茄子,里面加了酱油和香油,腌水瓜、一瓶腐乳、一个咸鸭蛋,这是早上出门前伊朵为女儿准备的早餐,原封不动地挑战着伊朵的眼眸。
在这大伏天里,一整天下来,茄子和水瓜多半变质不能吃了,它们的静默因了高温,隐隐点燃了伊朵的怒火。
伊朵轻轻敲了两下开着的房门,张小三半倚在床上看手机,电扇开到了最大档,嗡嗡地响,也吹不尽黄昏的暑气。
书桌上,胡乱堆着快餐盒的空壳,这个不懂事的小孩子,毕业一年了高不成低不就着不想上班,整天宅在家里,不吃妈妈做好的饭菜,由着它们变质,只管自己点外卖。
她,什么时候能懂得生活的艰辛?
张小三当然知道妈妈站在门口,当然知道接下来的连绵数落,她早已做好了准备,积蓄满了足够抵挡和忍受那些唠叨的耐心,听到敲门声,她连眼皮都没有抬。
一股无名之火被疲惫和颓丧催发,她把手臂抬高,眼看着就要转化成歇斯底里的咆哮。最后一秒,伊朵看到张小三微蹙的眉间浅浅锁着的厌恶,伊朵一下泄了气。
伊朵无力地垂下手臂,连叹息也几不可闻,恹恹看转身,捏起滑腻腻的冬瓜进厨房,削皮去囊,切成小块,加了点水放进煤气灶煮。然后又默默地进房间,轻手轻脚地将胡乱堆起的垃圾码好,托着扔进外面的垃圾桶。
她默默告诉自己,女儿是她的重心,怎么可以把不顺心的糟糙情绪带给女儿呢?她唯一想不通的是自己竭尽所能着为了女儿好,偏偏张小三不习惯对她无条件的呵护,还以这种无声的反抗来刺激伊朵岌岌可危的防线。
还不如一个外人。
哪怕那个和伊朵不对眼的主管,刚做伊朵上司时,买冰镇西瓜汁时,还会帮伊朵买上一份。伊朵心里着实温暖过,她很少舍得买零食吃,那杯西瓜汁在闷热的天气里,无疑是甘露般存在,但接受这一杯,同时也意味着欠人家一个人情,她很难还。所以坚决推辞着说不要,主管有点不高兴,说买都买来了,你不要吃就扔了吧!把饮料放在蓝色桌面上,也不管伊朵说话,转身走开了。
那杯西瓜汁无趣地立在眼前,慢慢从杯子表面渗出细密的“汗珠”,直至缀满了鲜红的杯壁。
对的,哪怕是“外人”,一杯饮料都会让人感激不尽,反而,伊朵付出所有可以提供的物质条件,换来的却是亲女儿冷漠的“暴力”。
又或者,对于一小杯饮料的推脱,成就了伊朵在主管眼里“高冷”的误读?
到底要怎样,才能掌握人与人之间难以琢磨的关系?
伊朵把那爿冬瓜削皮去囊,切成小块,放在液化器上煮,然后端起白粥想要倒掉,又有点不甘心,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没有馊味,又把茄子和水瓜挨个闻了下,在餐桌前坐定,慢吞吞地吃起来。
餐桌上有只矿泉水瓶,前阵子种了一棵红薯,就凭着些清水,生长出许多根须,还有十数片绿叶。
这段时间为了工作的事焦头烂额,失去了服侍它的兴致,瓶里的水只剩下一半多,还变成了绿色。那些叶子不再生长,已经有点泛黄,眼看着快枯萎了。
要是帮它换下水,它或许又可以活过来,就像刚开始时的模样,郁郁葱葱着焕发无限生机出来。
要是不换水呢?
有那么一霎那,伊朵觉得自己就是这棵红薯苗,明明没有结果,还在努力着支撑。
伊朵呆征着半举着筷子,不觉中一滴泪水落在粥中,她也没反应过来。
直到听到两声轻轻的敲门声,伊朵匆忙抹了下泪,转头看到张小三倚在门边,冷冷地看着伊朵。伊朵赶忙挤出点笑容来,问,饿了吧?!
张小三没回应,垂下眼睑,从伊朵身后走进厨房,“嗒”地一声关掉了液化气灶,又闷声走进房间,留给伊朵一个生硬的背影。
伊朵这才闻到些许焦味,原来是冬瓜烧糊了。
她的那丝笑尴尬地停留在脸上,如同中了定身的法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