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凌者》第9章 死亡(2)
所谓的校监控室,其实就是一间普通的办公室改装而成,在办公室靠里面的几张桌子上陈列着监控设备,而办公室靠门的附近,陈旧的办公桌上还保留着一些作废的教学资料和明显过期的灰黄报纸。
田一江抽着烟沉思着,他已经将当天乃至前几天的监控录像都看完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线索。 空气里因为充斥着烟味而有些沉闷,大王瞪着几乎要爆裂的,布满血丝的眼睛一遍一遍的反复看,似乎害怕任何一闪而过的瞬间将凶手也一带而过,他笨拙的滑动着鼠标,粗重的呼吸着。
不应该只看这里的监控录像。田一江对大王说。
那个孩子,田一江本来想说死者,但觉得那会加重大王的悲恸,因此只说,那个孩子,然后又卡住了,他想说那个孩子死去的时间正好是学校放学的时候,可死去的这个字眼比死者更能点燃痛苦,因此他犹豫了一下,只得说,那个孩子......在那个时间段......正好是放学的时间段.......
田一江说的小心翼翼,他难得如此体谅入微,倒不是因为和大王那算不上深交的情份,而是因为他自己曾经在姥姥姥爷家长大,童年难得的天真烂漫时光是由祖父祖母悉心呵护着的,因此他格外清楚这种隔代亲,也不愿意去想象假如自己也小小年纪遭此横祸,姥姥姥爷将如何过活。
因此他说的格外含蓄,幸而大王听懂了他的意思,因而他接着说,学校上下学出入的大门正好对着红绿灯路口,那天凶手就算没有从大门混进来,也极有可能混在家长的人流里窥伺着合适的时机,因此调取那个十字路口,以及学校周围所有马路的交通监控录像,全部清查一遍,或许会有所收获。
大王说已经着手去做了,他会跟进这件事。
田一江点了点头,然后关鹏就进来说,问遍了学校所有的工作人员,有一个老师说当天坐在办公室阅卷时,觉得眼睛酸涩,往外看时,确实看到有清洁工人在那附近,他当时只是觉得有些奇怪,但是并没有在意。
奇怪什么?田一江发问道。
他说那个男人裹得严严实实,步态上看着挺年轻的,这让他很奇怪,因为他们学校的清洁工年龄都很大。而且这个点打扫卫生也让他理解不了,据他所知,他们学校的清洁工作一般都集中在早上,因为夜晚风大,即使晚上打扫干净了,第二天一早,也要在学生还没有入校前清扫落叶和废纸。可是当时他也没有多想,毕竟学校清洁工究竟有多少,都是什么样,具体怎样的操作,他也不是十分清楚,他只是大概的有那么一些模糊的映像。
也就是说他没有看到正脸?
对呀,裹的严严实实的。当时灯光很昏暗,他其实也只是看到一团模糊影子,大致知道是清洁工在打扫卫生而已。关鹏颇为惋惜的说。
灯光很昏暗?田一江眼睛一亮,抚着掌说,他是几点看到的?
六点多,快七点的时候吧,冬天天黑的早,学校的路灯六点就开,八点半就关,因为需要在学校加班的老师并不多,现在什么都智能化了,很多老师在家就能联网工作,那个老师也是因为老婆回娘家了,回家也没什么事,就在学校墨迹了一会。
是凶手六七点钟才出现呢,还是凶手一直就在,只是那个老师六七点钟才看见呀?
这个就不清楚了。关鹏两手一拍说,今天放学后全校师生会开一个追悼会,我们目前的工作侦察都集中在工作人员身上,并没有在学生中展开,凶手遇见大人会刻意隐藏伪装,很难被识破,可他未必会刻意防备孩子呀,说不定就被哪个倒霉孩子看见了呢。
大王重重叹息了一声,说到倒霉,就没有比他小外孙更倒霉的孩子。他的叹息声让整个氛围变得更加沉重,关鹏意识到他们做出的这些努力,离真相大白,离真凶伏法,还十分遥远。
几乎默契般的,几个人都默默垂下了脑袋。
田一江是在点烟,关鹏和大王是有些沮丧疲惫,阿蛰呢,他在挂念着小松。
他不知道辛元杰的死对小松是否打击很大,毕竟那个孩子在心底还是将辛元杰当作朋友的。对于有些孤独的孩子来说,即使他的朋友给他带来了很多伤害,他依然会选择宽恕理解,因为和朋友的背叛相比,昔日的友情和温暖,显得更为弥足珍贵。
阿蛰知道小松在四年二班,根据教学楼大厅的平面班级分布图,他很快找到了小松的班级,现在第三节课刚刚上完,学生们鱼贯出入,打打闹闹,要是往常估计还要做好下节课的准备工作,但是今天校方已经通知了,全校师生最后一节课在操场集合,大家要为学校的优秀学生,优秀班干部,辛元杰同学开一个追悼会。
阿蛰找到小松的时候,他正坐在座位上发呆,乍一看他似乎是盯着桌面上的一本练习册用功,但其实多注意一会就能发现,他的眼神是空洞的,完全没有集中在那密密麻麻的习题上,他此时在思考什么,阿蛰自然无从得知,但小松神情的落寞他是读得懂的。他本来想叫小松出来,安慰一番的,但不知怎得,就是觉得十分苦涩,说话的欲望也立时消失,那些空洞语言除了流于客套,眼前是完全没有任何帮助的。
就像现在,死者还未入土为安,学校就火急火燎的安排悼念仪式,其实无非就是为了安抚人心而已,既让死者家长无可挑剔,也让其他学生家长自此放心,可是所谓对死者的悼念,对于那个躺在殡仪馆里的孩子来说,有任何意义么。
人死如灯灭,他的世界自此黑暗了,人世间的一切浮华于他,无谓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了。
可这蜡如今是为了让生者觉得温暖的。因此悼念仪式一开始,就是哀伤的背景音乐,和夸大其词的各种赞扬。先是灰白头发的校长,一脸严肃的表彰辛元杰对学校的贡献,然后是他的班主任,热泪盈眶的赞扬他是如何品德高尚,又是如何为班级争光,之后辛元杰的同班同学,一个圆脸蛋的男孩,热切的称呼他为最真挚的朋友,是全班最友善也最乐于助人的同学。
阿蛰虽然也为辛元杰的死难过,但这种完全有失公允的悼词更让他觉得难堪,大约因为他是一个敏感老实的人,所以对夸大其词天然有一种恐惧,对于无视事实的一边倒更是觉得有伤体面。
他试图去寻找小松,费了很大劲总算在人群里找到了,小松的个头不大,在星罗棋布的学生群里本来应该很难找到的,但所幸他所在的班级离阿蛰所站的地方不远,小松呢,又因为个子矮排在前面,所以找到之后连阿蛰也颇感意外,小松竟然在离自己这么近的地方,可刚刚自己还一个劲的往远了看呢。
阿蛰正想着要不要和小松打个招呼,但看到小松一脸茫然的盯着地面,整个人仿佛放空了般,似乎早已和现实世界脱去连结,这让阿蛰一面骇然,一面放弃了打算。
看来辛元杰的死,对小松的打击是相当大的。阿蛰有点担心。
这个时候,他看到辛元杰的父母登场了。辛元杰的父母都穿着黑色的套装,都是瘦瘦长长的身型,并且连脸型也是长脸尖下巴,一家人站在一起,彼此都很相像,这让阿蛰下意识的扫了大王一眼,才发觉怎么才几日不见,大王那本来饱满的方脸也变得瘦长起来,似乎因为辛元杰的死,让一家人凝聚了起来,一切外貌神情,声音动作,都变得一致同步起来。
辛元杰的父母首先感谢了大家对儿子的悼念之情,然后回顾了自己的孩子是如何优秀,又是如何死于非命,最后恳请在校的师生同学们能够踊跃的提供线索。这一点似乎很合乎田一江的诉求,阿蛰看到蔫了好久的田一江猛然精神一振,快活的扫视着人群,似乎想尽早揪出那个可以提供线索的同学。
然而人群里都是不辨真假的交头接耳和窃窃私语。死亡点燃的是无关者的兴奋。在他们要离校前,也没有任何一个学生自告奋勇的提供什么信息,凶手似乎是空降的,不着痕迹的来,不着痕迹的走。
倒是辛元杰的父母,看到大王和一众警察后,立马施压加逼迫,和台上那副悲情父母的形象相去甚远。
爸,你一定要将真凶快点抓出来呀!小杰怎么说也是您亲外孙呀!
辛元杰的父亲抽泣着对大王说。阿蛰听着总觉得别扭,似乎最后那句刻意提醒的话过于心机的缘故,他对眼前这个男人的悲伤,有些无动于衷。
而辛元杰的母亲就更奇葩了,这个尖脑袋的女人,眼见自己的父亲憔悴不堪,却十分嫌恶的抱怨道,说不定就是因为你当警察得罪了什么人,我们家才逢此厄运的,真搞不明白你为什么一直做警察,你做警察到底给我们带来什么好处啦?
她嘟嘟囔囔的抱怨着,让一行人听了都十分不舒服。
父亲就是为了给孩子提供好处而存在的么?你倒是说说,你给你儿子带来什么好处了?田一江一脸正色的回怼让阿蛰觉得十分痛快。
而大王听了女儿的指责后,本来苍白枯槁的脸,因为悲痛而涨成猩红色,他捂着脸道歉说,对不住了,对不住了。仿佛小外孙的死真的是他的过错一般。
田一江拖着他走了,因为担心他再多呆一秒,整个人会全然萎缩。
很多人会以为警察的孩子自然会教育的更好,因为做父亲的在做着除暴安良的工作,因为做父亲的是正义的使者,所以一定是孩子心中的英雄和榜样,其实不然,警察是一份疲于奔命,没日没夜的工作,物质上更是相当清贫,给不了孩子更好的生活,也无暇给陪伴,给呵护,和孩子之间自然是疏远的,警察的离婚率之高,是让人大跌眼镜的,那些姑娘结婚前听人说对象是警察,脑海里幻想着英雄救美,可真正结婚后,过的是丧偶一般的生活,就知道理想和现实的差距了。
田一江理解大王的愧疚之情。但是大王的孩子们显然不理解。他们是如此务实和势利。在阿蛰一行人已经走过去很远后,辛元杰的父亲还在后面叫着,警察同志,被杀的可是警察家属呀,这个性质很恶劣呀,就算是为了你们自己的亲朋好友着想,你们一定也要揪出真凶呀!
阿蛰看着几乎被击垮了一般的大王,心里想,做人何至于此!可现如今的社会,人人如此呀!
只是他没有想到大王和田一江,以及自己的革命情谊会很快土崩瓦解。因为在随后的会议上,田一江提出并案处理,就作案手法以及作案动机上给出了一系列的解释,但欺凌者这几个字,无疑刺激了大王。
他愤怒的拍着桌子,呵斥田一江污蔑,当阿蛰表示自己可以作证辛元杰确实欺负同班同学时,他掀翻了桌子,喝命这个年轻的关系户立马闭嘴。阿蛰在众人嘲弄的眼神里红着脸不知所措。田一江倒是似乎早有预料,也不争辩什么,只征询的看着领导,领导也十分为难,毕竟大王那边,早已经歇斯底里了。他嚎啕着自己的孙子如何听话,如何懂事,如何年年拿奖,时时优异,他不允许任何人玷污他的孙子。
阿蛰觉得难以理解,一个人不是一个完全的好人,这难道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么?一个人可以是一个善良的人,但也有邪恶的一面;一个人可以是一个乐于奉献的人,但也有私心的一面;这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人性使然么?为什么我们总是可以忽略这些,只肯非黑即白的去标签化本应复杂的人性呢。
辛元杰不是一个心地纯善的孩子,他虽然很有进取心,但是也善妒,虽然学习很优秀,但心胸也很狭隘,承认这一点,真的很难么?但是在他死后,阿蛰确实看到所有人都自动抹去了他品行中属于阴影的那部分。
毕竟中国人信奉:死者为大。
可要是让阿蛰来说,一定是事实为大。
为什么大家都信奉死者为大呢?事后阿蛰愤然着问田一江,田一江抽着烟,嘲弄的笑着说,那是因为大家都有死的那一天,所以嚷嚷着死者为大,不过是希望自己死后没有话语权的时候,别人的舌头能够宽容点,这样自己死的也能体面点。中国人呀,都是聪明的利己主义者。他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并案处理的申请没有得到通过,领导也不单单是考虑到大王的情绪,而是从学校方面提供的信息来看,很难将一个人人称颂的三好学生,抹黑成欺凌者。
毕竟死的是个超级优秀的好孩子,大家与有荣焉;若是欺凌者呢,学校和死者家属的脸,都挂不住呀;
总之要靠我们自己了!田一江弹弹烟头说,再去一趟解剖室吧!
那孩子就在那!解剖室的小助理放下手头的试剂瓶指了指里面,阿蛰顺着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瘦骨嶙峋的男孩,泛着苍白的,幽蓝的光,静静的,冰冷的,躺在那里!
那个孩子,确确乎乎死了!
《欺凌者》第10章 疑窦(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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