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眼
夜空俯视着大地,城市被灯火切割成无数个大小不一的黑暗。处在光明里的人,不会在意黑暗可以孕育催生怎样残忍的故事,或许在命运的唆使下,此时身处光明里的某个人,彼时却成为了故事的主角,人与野兽的界限,并不如常人想象的那样清晰。
三春市建国北路的植物园门口的林荫道上,薛林坐在没开空调的警车里凝视着车窗外出神,时间刚过晚上九点,亮着路灯的植物园门口的小广场上人影重重,近处几个十七八岁的孩子在玩滑板,靠近植物园大门的花坛旁边,一群老太太伴着音响的歌曲翩翩起舞。推着儿童车的夫妻,挽着手的恋人,形单影只的青年,穿着短裤肆意炫耀身材的女孩。这些被城市聚集起来,此时擦肩而过,却可能一辈子不会有交集的人,丝毫没注意到藏在车厢里的这双目光。
薛林脑袋里突兀地冒出一个念头,这些人见过死人吗?或者说,不跟死亡打交道才算是正常人生活的常态。接着他又疑惑,今天为什么这么热。这座城市地处沿海,按照以往的经验,就算最热的七月天,白天热过去,到了晚上海风拂过,热气也就没了精神。今天却不同,薛林觉得自己现在像泡在温热粘稠的血液里一般,整个人极不舒服。
莫名其妙地,薛林的目光望向了夜空,他发现星光繁乱的夜空中有两个星星格外明亮,好像一双孩子的眼睛。搜寻脑海,他也不能确认这两颗星星的名字,似乎这两颗灵动如眸子的星星自己从未见过。
薛林左顾右盼,想抽根烟,还没点着,看到一个挺拔魁梧的人影出现在植物园对面灯火锦绣的商业街上,正朝着这边走过来,人影越走越近,在霓虹破开的黑暗里,一张坚硬的男人的脸时隐时现,男人拉开车门挤进副驾驶座,顺手把薛林手里的烟拿过来点着,吸了一口烟,用夹着烟的手使劲揉着眉头说,“先开车,路上说吧。”
“地点在龙岭小区,小夏已经先去了,死者为男性,死者的老婆有重大嫌疑,已经被控制起来了。”薛林启动警车在马路上打了个弯,警车驶入车流,薛林眉毛挑了挑接着说:“本来打算明天跟你汇报,但小夏那边说案件比较严重,所以不得已打扰你休假了。”
李震霆盯着车窗前的路,目光不可察觉地收缩了一下,开口说:“小夏刚去,死者是男的,案情严重?你是指死相严重?”
薛林以优异成绩从警校毕业,再到顺利进入刑警队的这五年,参与破获过几宗大案,其间也见识过不少刑侦破案的厉害人物,但他从没认为这些厉害人物高不可攀。而他自己平时给人的印象是工作认真,年轻、有为、好学,但这些只是他有意塑造出来的对他有利的表象,。从领导和同事的评价来看,他做的很成功,自信之前没有出现差错,以后也会按照自己制定的计划发展。但李震霆的出现,让他的这种自信变得不再牢固,尤其在一些自己花很久才看透的事情,却被李震霆轻易戳破的时候,让他觉得自己以前所谓的自诩聪明很可笑。
抓坏人靠艰苦的努力和比坏人更聪明的脑子,但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对的方向,察觉到容易被忽略的线索,靠经验更靠敏锐的天赋。
李震霆调派到任之后,薛林经常想到警校老师跟他说过的这句话。天赋并不是一个虚无的概念,或许真的存在。
警车穿过霓虹笼罩的市中心后,车流明显稀疏起来,密集的钢铁混凝土如潮水般消退,黑暗中林木山峦伴随着车速起伏,已经可以听到海风牵动椰子树的哗哗声。警车从环城主干道上下来,转了几个弯后,前方出现一片别墅区。
小区门口除了门卫外,已经有一个民警等候接应,跟着民警的指引,警车在一栋四层的别墅前停下。别墅外已经拉起了警戒线,旁边有民警维持秩序,近处远处站满了观望好奇的老百姓,便道上停着几辆闪着警灯的警车、救护车,其中一辆警车旁边站了两个民警,里面坐着一个女人。
“嫌疑人真是死者的老婆?”薛林虽然已经在电话里得知大概情况,这时候还是有些吃惊。
两个人下车,李震霆目光炯炯的扫了一圈别墅外围的环境,掀开警戒线朝别墅门口走,正巧留着利落短发,身材矫健的夏雨和一个秃顶身着民警制服的中年汉子从别墅正门出来,迎面朝两个人走过来。
“李队,这是王茂山所长,王所长,这是我们刑侦队的李队长和薛林。”夏雨将身旁身材发福,满脸虚汗的派出所所长介绍给两个人。王所长脸色惨白,用浓重的方言普通话,努力控制语速,跟李震霆汇报情况,话语有些乌云伦次,说不到重点。
李震霆和颜悦色道:“辛苦王所长了和同志们了,先不急,我先进去看看,等法医同事处理好现场再说吧,王所长先在外面休息一下。”
王所长惊魂未定的往别墅外面走,李震霆问薛林,你提到过在雁北镇辖区做过民警。薛林脸色犹疑,自然明白李震霆话里的意思,点头说对,刚从警校毕业时在雁北镇锻炼过几个月,当时负责他的就是王所长,虽然时间不长,但在薛林的印象中,这个王所长属于从基层民警一步一步干上来的实干派,平时性格温和,但办事十分利落,并不是没有经历过事情的人。而现在看这王所长的脸色明显不太淡定,在介绍的时候把薛林都给忘记了。
夏雨瞥了一眼薛林说,不怪王所长忘了薛林,死者的确很惨。
薛林盯着不远处警车里的女人问夏雨,这就是嫌疑人?
夏雨用手指点了点脑袋说,对,好像脑子不正常,开始控制她的时候,把几个同事的脸都抓花了,现在稳定了下来了,要不要先去看看。
李震霆思量了一下微微摇头,推门走进别墅,两个人随后跟上。从正门进入别墅,首先是宽敞的客厅,左手边是一套围着巨大液晶电视摆放的双人和单人皮质沙发,门正对面放在一道屏风,屏风后面是紧挨着厨房的餐厅,餐厅摆放着一套红木的餐桌椅,一个年轻的法医在拍照取证。
李震霆看了看餐厅,随即发现了什么,走进厨房,指着灶台上锅碗瓢盆中间的放着的一盘菜问,只有这一盘凉菜?
法医被问的莫名其妙,薛林和夏雨也不明白李震霆的意思,跟过去看,这是一盘很普通的凉拌木耳,几乎在每个家庭餐桌上都出现过。
李震霆解释说,菜很新鲜,像是刚做出来不久,也就是说,在案发前这家人可能正准备吃饭。
薛林脱口而出,最后的晚餐?
李震霆摇摇头说,不像做晚餐。见三个人还是不明白,接着解释说,这是一个生活常识,一般在饭桌上不会只做凉菜,但你们没发现这里少了点什么?
夏雨端起凉拌木耳闻了闻说,难道里面没有放醋?
如果不是现场情况不合适,年轻的法医差点绷不住笑出声来。薛林脑子闪了一下,小心地拉开旁边的冰箱门,里面放满了食材,但都没有加工过,接着说,李队你的意思是做这顿饭的人只想做一盘凉菜?那一盘凉菜又跟案件有什么关系?
李震霆没做任何表示,转身出了厨房。
餐厅的右侧是木质的旋转楼梯以及紧挨着的几间卧室,李震霆跟薛林已经带上了夏雨递过来的塑胶手套,李震霆推开一间卧室发现里面放着一张儿童床。不等李震霆问,夏雨介绍说,受害者家里有一个孩子,当时是孩子哭闹声太大,被邻居投诉了物业,保安过来看,才发现杀人案。
薛林问保安和孩子呢?
夏雨回答说,受害人有一个朋友也住这里,孩子暂时放在朋友那了,保安已经带去了物业做笔录。
李震霆点点头,问死者现在哪里?
夏雨还没从刚才的失态中恢复过来,脸有点红,心里又觉好气,一般发生这种凶杀案件,办案人员首先会去凶杀现场,但这位李大队长不是瞎转悠就是研究凉菜。不过李震霆调配过来大半年,大家也都适应了他的怪异作风。
沿着木质楼梯上去到了三楼走廊,走廊正对面的主卧室灯光通明,法医老洪在带着一个助手勘察现场,通往主卧室门口的黑色地板上可以看到清晰的淋漓血迹,三个人小心翼翼的躲过血迹,到了门口,李震霆跟老洪打招呼,老洪脸色沉重,抬头看了三个人一眼,把一截乳白色的物件用镊子夹着装进证物袋,那是一截被切断的小拇指。
老洪吐了口气说,老李你怎么才来,基本处理完了,你们忙你们的,小心地上的血迹
主卧室十分宽敞,大概三十多平米,从门口往里看,可以很清楚的看到卧室的大致摆设,一张双人大床靠着门正面的墙边放着,床上虽然盖上了一张床单但还是可以看出来上面躺着一个人形,在床边缘没有被床单覆盖的地方浸满了浓稠的血迹。整个房间到处都是血迹,尤其靠近床头的白色墙壁上,几道巨大刺眼喷射状的血迹,好像一幅被无知孩童任性挥洒的画布。
李震霆脸上看不出丝毫风浪,径直走到床尾,伸手将床单轻轻掀开,随着床单缓缓退去,一副残体碎肢坦露出来,站在李震霆身后的薛林,感觉自己嗓子被一只强有力的手越抓越紧,有些喘不过气来。而夏雨则不自主地把头撇到了一边。
这是一副损坏严重的男人的尸体,尸体穿着短袖睡衣,背朝上瘫在床上,左侧胳膊压在身下腹部,右侧胳膊被翻折过来,小臂搭在腰上,头部成一个诡异的角度靠着左肩膀处。李震霆扭头杵了一眼薛林和夏雨,似乎在责备两个人此时的表现有失专业水准,但沉着的目光反倒让两个人沉静下来。
李震霆将床单放在一旁,小心翼翼的挪动脚步到左侧床头,弯下腰,目光先在尸体头部定了定,然后目光依次扫过尸体的躯干、大腿、小腿,然后停在了正对房间门口的床尾。同时,薛林也跟了上去,凑近了一看,只是第一眼薛林的心仿佛被针扎了一下,他发现尸体的头之所以角度诡异,因为脖子几乎断掉,从右侧耳下的头部与脖子的连接处开始,已经被某种利器斜着削开,出现一道巨大的伤口,伤口破开皮肉与颈椎,从右上方一直延伸到左下方的脖子跟肩膀连接处。
薛林心里除了震惊就是可怖,他经历过恶性案件,其中不乏一些恶性的伤人杀人案件,但像今天这种情况还是头一次,不敢想象本来住在一个屋檐下的夫妻,竟然反目到如此境地。
想到这里,薛林忍不住叹息,把丈夫的脑袋切下来,这需要多大的仇恨才能做到?
李震霆直起腰摆摆手说,用“切下来”这个词儿不准确。
旁边收拾工具的老洪轻哼了一声,这哪里是切下来,而是砍下来的,而且不是一刀砍下来的,是一刀一刀砍下来的,至少砍了几十刀,才成现在这个情况。
老洪旁边的年轻助手,伸手从箱子里拎出一只大号的证物袋,指着里面的一把极其普通,而又锋利的菜刀说,薛林说对了一半,就是用这个砍的,本来是切菜的,现在切人了。
老洪拧起眉头,抬手在小助手脑袋上来了一下,埋怨他嘴上没有把门的,对死者不尊重,小助手知道失言,不敢去看老洪剜人的目光,赶紧闭嘴低头收拾东西。老洪扭头对李震霆说,李队长,你们先看,我们去别处看看,有需要我过来。
老洪跟助手刚拎着东西出门,李震霆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拿出来一看是他的顶头上司钱副局长打来的,李震霆端详一会儿手机屏幕上跳动的号码,随即出了房间到了走廊上,点开了通话键用不卑不亢但又不乏谨慎的语气说,钱局长你好,我是李震霆。
钱局长说,嗯,好,震霆,雁北镇的龙岭小区是不是出事情了?
李震霆说,是,钱局长,初步断定是一桩恶性谋杀案件,我们已经到现场了。正在调查取证,勘察现场。
钱局长说,好好,震霆,咱们三春市治安与侦破工作一直名列全省前茅,这次一定要发挥以往的优良传统和作风,坚持命案必破的原则,在工作中有什么需要配合支持的,可以随时跟我汇报。
李震霆说,钱局,你放心,我们一定全力以赴,我会亲自推进案件进展,力争早日破案,今晚我们在现场进行初步勘察,连夜提审调查相关嫌疑人,明天如果你看有没有必要,我们把大致的情况跟你汇报。
钱局长说,你亲自负责更好,至于汇报,不要注重形式,明天不用其他同事参加,你来我办公室简单跟我汇报一下,我的责任是配合你们,让你们专注于案情推进。
李震霆说,感谢钱局支持,明天我先跟您汇报情况,顺便也要你帮我们把把脉。
钱局长说,震霆,还有个情况,办案的同时也要顾及到社会影响,毕竟安全稳定的社会环境是经济发展的基石嘛。
李震霆说,好,钱局,我这就跟涉及本案的相关人员和部门通气,突出案情保密工作的重要性,确保把影响降到最低。
钱局长语气略微缓和说,好,震霆,你今天连夜从滨水赶回来辛苦了,半年多没见老婆女儿了吧。关于你在三春市的居住问题,我想想办法,看能不能解决了,你也好早点把孩子老婆接过来。
李震霆诚恳地说,感谢钱局,这种小事儿怎么能麻烦你,我自己解决吧。
薛林和夏雨虽然在卧室里,但也听出了李震霆跟钱局长对话的大概内容,薛林低声问夏雨,钱局长怎么这快得到了消息?
夏雨也觉不解,说,接到派出所通知后,我先跟队里汇报的情况,按照流程来说,信息现在不应该到钱局长那里。
“谋杀现场基本确定就这间主卧室,小夏,你去帮助民警同事,对附近的住户、物业、以及相关人员走访,同时确这片别墅小区是哪家单位开发的,并跟相关人员重点强调,对于案情不能声张,尤其注意围观百姓,劝诫制止他们利用手机拍照录像。”
两个人正嘀咕,李震霆挂断电话边说边走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