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记忆:我们在县城里写小说(上)

2023-03-17  本文已影响0人  李石头1973

我们在县城里写小说(上)

——    一份县城小说写作的研读样本

在传统文学作品数量上涨而市场、读者群和影响力逐渐缩小的今天,寿光反而崛起一个有志于认真写小说的分支——现在追溯源头,我对县城文学最早的记忆,是寿光开心论坛的诗文辞赋板块,当时写了什么就挂上去,互相间得几句评价、两行鼓励就非常高兴和满足,并产生更大的写作动力。那时没人奢望在刊物发表,互相之间最高的评价就是“你写得都跟小说选刊(或月报)上的差不多了”,听的人就会眼睛闪亮,脸庞泛红,神情振奋的同时其实心里也明白,都只是过誉——我就曾这么表扬过尔冬,时在2005、2006年前后。

那时就这么玩儿,自足、常乐,那时看杂志上印成铅字的作品比天还高——那真是一个精神上的桃花源时代,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是什么时候慢慢发生变化的呢?准确地说,是从一个记者忽然意识到每天写些地方报上速朽的文字只是耗损生命和文字的时候。记者笔名程想,小我三岁,做记者前是执业律师。彼时她的文笔,还是一个地方报记者的文笔,比我们几个已“有点文学色彩”的还存在差距。但是某一天,也不知什么机缘,她忽然萌发这样的冲动或念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于是来找网上写点啥而以文人自居的我们几个谈志向。听完后我想:新闻速朽,文学就不速朽么——尤其我们这些人的文学;而且怎么想起来写小说,明明还不懂什么是小说……时在大约十年前。

但神奇的就在于,我们几个自得其乐而胸无大志的家伙,满足于停留在原有认知,打发掉一天天的光阴,程想却开始了西天取经一样的跋涉。她不定期列出读书和写作的时间表并严格执行,坚持每天抄写名著经典中的段落,珍惜每个外出学习的机会认真学习还向我们传授;汗牛充栋地往家里添置图书,从存书有限到几次添置新书橱,又不断把新书橱填满;还给我讲一万小时理论:如果你每天都拿出固定时间干一件事,当累积到一万小时,如果你有天赋就会成为大师;如果天赋平平,也会成为某个方面的专家……无论什么领域。这都是个人行为,却无形中汇聚了因论坛关停而解散的我们,就这样,本地喜欢写小说的人在一个新的微信群聚头,交换阅读新作,互相探讨某个人物或细节刻画是否合理、修改建议……再后来,看到大家积极又热情,寿光作协专门邀请了《当代小说》的刘照如主编、江南的王往老师来寿光授课。

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该群体成员之一,我只在程想微信群里待了很短时间,跟程想之外的作者同处小城而不见亦不联系也已年余,我从未参加过他们一起报名的任一小说写作培训班。几年后参加省文学院举办的一周写作培训是我现实中迄今唯一一次外出学习和接触寿光外文人。那时我跟程想说没有伟大作家是培训出来的,但无法忽略的就这样两三年之后,再听她谈小说,看其写作实践中展示的实力,却已不得不刮目,这是一种你眼睛看得见的成长。

如果说程想对小说写作的执念及进步令我原来看法动摇,孙鹏飞的快速成长就更带来一种轻微的刺激,我开始不情愿地意识到写作这件事或许真的不只是消遣,还可以认真当一件事来做,更何况“他们能”,说不定“我也能”……就在这种意识的模糊转化中,刘照如老师在寿光讲的那堂小说课我也去听了,听后颇有所悟,晓得看小说和写小说还不是一回事。时在2014年。

程想人在中年,上有老,下有小,尤其二胎的教养抚育占去很大精力,相对而言,孙鹏飞是目前寿光最有职业精神的作者,固定每天写作至少一千字,保持连续多年每年发省刊以上中短篇十多个。尔冬是陈晓霞最早的网名,正式发表文章后用回本名,她跟我一样也受小环境的带动而认真起来,但她有写作天分,如果说之前才思涓然如山溪流淌,近年则如江流行之河床,有了自由而充盈的绽放,在《时代文学》连续发稿且登头题,在《当代小说》《安徽文学》《都市》《清明》等遍地开花。彩华是我眼里文学才华不高的一个,我对她那时见面就谈小说的习惯颇不以为然加不耐烦,这是我应该反思自己的偏见和傲慢,因为就在我停留于固有认知,却看到了她年后的新作,散漫无序的叙事变了,结构之严谨,行文之考究,结尾之兜转,久久为功终不负,起码纵向上有了长足进步,令懒散久之而不思进取的我讶异且惭愧。

在他们的带动启发下,我曾以书店为故事背景写下《秘密花园》(那时我开着一个书店),发在2016年的《当代小说》。因为感触最深的仍是工厂生涯所见证的时代变迁,又写了《睡在我上铺的兄弟》《一个微不足道者的死亡》《那天还有更详细的细节》等几篇工业题材背景的,《微不足道者的死亡》发2019年底的《飞天》,也是机缘巧合,从投出到见刊只有16天。此前也写点,但随心所欲,大都连自己都看不过眼,也发过两篇,一是写于1997年,以我祖母为原型的《乡风》,发在2012年《星火》;二是写于2011年,以同事为原型的《亚热带企鹅》,发在次年的《中国故事》,还有前年以自己为原型的《森林城堡》,发2022年初的《朔方》,这些都来自生命某些段落的沉淀和思索,属于不自觉而无意识的被动写作,可以说如果没有程想、晓霞等的激发和带动,我可能产生不出写小说的自觉性。就像我父亲,小时候家里到处是他订阅的人民文学、收获、红旗及新体育等杂志,但他从来不写,只满足于做一个单纯的读者。就这样,受这个环境的带动,不仅我,也让县城里的“我们”——这帮七零后乃至六零尾的人(只有孙鹏飞年轻)把写作这件事又当了真。

就这样,在一个县城里,我们这帮写小说的人不到十年之间,从业余消遣到认真对待,从没有天分到渐渐入门,从对文学杂志的仰望而不敢奢望到各有文章渐次变成铅字(基层作者多自然投稿,从网上搜索邮箱,满坑满谷的投稿中能否被编辑看到很难说,发表就更不容易)……经由互相的督促、批评、建议之互动,你追我赶之间逐渐形成了一种事关写作的,同时也富有地方特色又别开生面的县城文学现象。

寿光作为一个县级市,对我们这些长久生活于斯的人,是一个立体的生态和完整的世界。而全国两千多县,每个县里可能都有这样一支或聚或散的文学爱好者队伍,讲真,也正是这些大面积的基层写作者,共同奠基了国内最著名作家作品和文学杂志的市场基盘。

寿光作为一个独立的生态体系,跟其他平行县市之间,会有各自的不同,就像北京和上海不同、拉萨和昆明不同一样,但也会有一些相同,比如水平有高低参差,而精心写出的作品里也必定偶有佳作,却毫无例外很快默然泯然于同时代的文字之海洋。某一瞬间我忽然想及,何不尽己之力来做一记录,在各县市类似而不尽相同的创作生态中,从大多陌生而彼此平行最后殊途同归的无数量存在里,撷取一份寿光小说创作的生态样本,既为同行者留证,亦可作更大范围乃至更高层面上的对比、鉴别与观照。

在寿光的“我们”中,无论才华、勤奋程度和创作成绩(!以纸刊发表为准),我皆算不上最突出。但《红楼梦》开端有言,“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我之罪固不免,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今将文中“女子”换为“地方写作者”,是再合适不过的事,此为本篇之缘起。

寿光百余万人口,生活闭塞如我所知有限,只能先从自己相熟了解且当前人在寿光的作者写起,以偏概全难免,但相信几位作者已足堪代表本地写作的天花板及平均概貌。这些小说之共性,首先是地域特征,比如地标性的蔬菜种植(中国蔬菜之乡)、穿城而过的一条大河(弥河)……这些背景性的存在;其次,先锋实验者少,大都遵循现实主义的写实风格。与共性相比,其实差异性或说风格化更突出——一说基层写作,就有一个笼统的印象,视野窄仄,风格土气,往往跳不出家长里短的乡村伦理,充其量老生常谈的当下时代演变与困境。寿光小说作品有不乏土气的一面,却非全貌。土气者,就是襟怀局促、眼界狭小和笔法落伍,写乡土并不意味着必然土气,更多土气的作品不是因为描写对象,而是作者的认知本身即未跳出乡里之见。奥兹写乡村生活,福克纳也写乡村,鲁迅写乡村,鲁尔福、门罗也都有写乡村,安妮普鲁同样,但视角、写法及呈现的面貌耳目一新——寿光作者的小说,其中优异其实未必输于那些名刊名家,下边择其优者而论之,对每一作者至少附一条作品链接于论后,以便对照阅读。

先以晓霞的几个小说为例。其不可模仿在于人文合一,自成一格,温润中的冰冷,烟火间的雅致,神秘贴切而性感迷人的气息……某种神秘主义或泛神主义者才能形诸笔端的漫溢的心灵气息流淌在字里行间,是五感都会打开的叙事,兼且故事讲述巧妙,切入点匪夷所思而又周转自如,无论语言、细节、结构都富于个人辨识度,能带来独特的审美体验。这些作品清新而又不乏冒犯的本真,清新在其作品风貌,冒犯在守护良俗下又能突破俗常,构成一种独特的美感质地。我以为《水草》《谁在和你说话》《香气缭绕》《故事里的事》等几篇为佳。

《水草》写一个出狱回家的人发现妻子飘忽的状态,整个小说都在摹写主人公过往与当下穿插中的心理感受,写出人类感知经验的丰富层次,作品建立和探讨真实物理世界和人的感触之间一个微妙的罅隙,似乎存在而无从捕捉的意识之扑朔迷离。《故事里的事》情节相对烧脑,一直到看完才晓得读了一个怎样的故事。写三个打工者,原本身份不同,性格不同,经历不同,因为遭遇不幸而走到一起做清洁工,闲暇时凑堆讲故事,所谓故事都是各自的亲身经历,然后这些经历又在某个看不见的地方交叉,读到最后你才发现了这个深具悲剧性的故事核心,房企老板的破产,讨债者的绝望和动武致其成为植物人,时代大潮中不同身份人物的各自不幸,最后作者给出另外的暖意的启示,各自从中重新思考生活。晓霞是一个对世间有所取舍,同时又在可支配空间内支出着一份小小而真实暖意的性情,她晓得一切的恶和冰冷,但愿意给出一点恰然自适的暖意去对人生的寒霜。故事架构巧妙,在推进看似平淡而实则变化万端的故事中精准把控主线,完成度很高。

《谁在和你说话》同样是精彩的,现代技术带来外表类型化造成的阴错阳差,这种同质化显示了看上去五花八门的生活现场人们反而趋于单调和同质的现实,这个其实非常深刻,颇有一种后现代的隐喻色彩,我甚至怀疑这种深刻出自作者眼低手高的无意识而不是预设的高明。作者心怀谐谑的幽默、风趣的揶揄,且这种谐谑聪慧而适度。《手指》写一个幼年遭遇性侵的孩子的成长迷境,宿命般沉湎而又缠绕的生命之惑,被她写得充满了冒犯的刺芒。而《香气缭绕》则灵透而汁水饱满,随处毛茸茸的感性细节特别具有感染力,写一个家出意外的奶娃被寄存在熟人家,几天的相处给一对丁克夫妇带来新奇的感动,彻底改变了对新生命的看法。其实从这些小说的素材和所反映的社会现实,未必都有新意,但每一个细节都准确而突出,能让无形之物显形,让有形之物清晰,让人物意识水落石出,似乎是她的眼睛带你穿透层层尘雾。

——怎样的小说算好小说?我想拿电影来比。都说电影是综合的艺术,小说是单一的艺术,但好小说之丰富性本身也可视为一个综合的艺术,语言、细节、结构这些缺一不可而融为一体,最好的作品,笔下人物神经始终在线,每一个句子的前行,即使情节上没有推动,读感体验上却是前进的,而不是停滞的,是此在的,而不是飘忽的,即便作者写的就是人物的飘忽,那么这种飘忽也是切实可感的,而不是作者飘忽于人物之上,人物飘忽于字里行间,让读者产生“隔”。“隔”就是二道贩子的读感,谈一个小说好不好,首先看小说人物有没有感知在线,读者阅读时是跟从作者代替人物进行的经历和体验,还是从小说人物获得直接感触。这跟罗兰.巴特所说的零度写作并不矛盾,反而其质一理。我们读小说,就是读到人物此在的状态,每一个段落,每一个句子,甚至每一个字读起来都是不隔的。晓霞的文字有一种所有的事物和枝节在她笔下都活了起来的印象,而且活起来的是这一个,而不是大致类似的另一个。这个不可学,因为来自天分。

这些作品的出现并非偶然,晓霞敏感而通透,是女性中的女性,是女童和成熟女性合一而保持原始本真和性别魅力的结合。是墨守成规里的个人主义者,她划定一个范围,这个范围可以很小,但她毕竟充分利用这个空间来发挥她全部的自我主义而保持生命本色的鲜润感。但恰恰也是在这里,因为这种人性之美,情怀之美,未免深受某种漫长人类史上性别对峙下女性作为弱势而接受的各种规约,无形中丧失了一部分生命热力,而像一个胆小的软体动物隐藏在俗常的安全之壳,但又在那个壳里完满生长,以一个合理的尺寸和理性的间距而得某种小型的自由和自如。这是她作品赖以产生的源头。

问题也就在这里,她局圉于某个界限之中,这个界限不是面向生活,而是面向自己。自我成全的同时也砍掉了任何不乏风险的野蛮生长。记得有一次吃饭,看我用手剥大虾的壳,她友爱而批评地指正我,以为不够文雅;当我啃苹果发出吭哧吭哧很大的声音,她也会善意的提醒。她遵循的规范化的美里含有一种窒息性,那种小母亲般的规约,既有独自的感知又有对于约定俗成的投诚。这些都体现在了她的作品中,比如她的审美也投射给小说主人公某种固定的个性设定与行动取舍,仿佛生活中只有这一种类型的人是值得认可的,即便写一个清洁工,她也要自己的主人公是清雅内敛可人的。这种固化的单一趣味取向隔绝了通往更加开阔或开放的更多可能性。

《水草》https://mp.weixin.qq.com/s/1HGvetIK2Ub700ISj-Jnbw

《故事里的事》 https://mp.weixin.qq.com/s/nBB9L4MhV_I2iKw92FGElA

《香气缭绕》https://mp.weixin.qq.com/s/kqRkwtsbHSIKgQyXnGA2QA

《谁在和你说话》https://mp.weixin.qq.com/s/7NrjN6i-rdBUeG72Cxvl6A

与之相反,孙鹏飞是一种文字间保持节制,节制中又有制不住的野蛮之力,这种野蛮之力在他整个的生存中都牢笼般被围圉着,它来自少年时父亲的拳头,及父母作为一对农民夫妇的局限认知所造成的深层理解阻碍,还有军队生涯中钢铁纪律的辖制与人际间压抑空间的呼吸逼仄,以及脱离部队进入社会求生而必须跟坚定的人生方向发生巨大错讹遭受的冰冷拷打。一边是野蛮生长的欲望,为之而勤奋刻苦,而要自由而不惜一切——他是有正式编制的军人而辞职,体现在小说里的,就是无处不在的看得见与看不见的各种局限空间中的左冲右突,当下青年一代生命冲撞的样板。

按照时间线索孙鹏飞的小说大致可分为几类,一是成长小说之酷烈青春,家庭族群间关系和精神的冲突激荡;二是军旅小说,写当下军人的生活细琐的一面,悲壮的一面,牺牲和打破常规的英雄主义一面;三是回到地方以后的创业困境,仍反映家庭与社会,最近又及非虚构,还是回忆和当下那些事。还有一种年轻人特有的风趣和俏皮面目。欧•亨利的小说被称为“含泪的微笑”,孙鹏飞的部分小说则可称之“俏皮的疼痛”。如《十八岁的映像》写一个外表稚弱而内心勇毅的男孩,公交车上斗歹徒而丧生。类似主题很容易被处理成模式化概念化的人物形象,就像菲茨杰拉德所说,“世界上所有人都身着军装,在道德上永远保持着立正姿态”,而孙鹏飞别开生面写出了一个“不一样的”英雄,拓展了这类小说的经验化形象,展现了当下军人的真实生活。另一个以俏皮写疼痛的小说是《杨晴的七彩祥云》,“我”是杨晴一直以来的男闺蜜……最打动人的是这样一个情节:叙述者“我”幻想有一天养大了杨晴的孩子,并为孩子长大后可能在养父与亲父之间做出比较而在当下生出自卑……这类细微的感触形塑了人物丰富的层次感和鲜活度。

孙鹏飞小说明显吸纳二十世纪西方现代小说的优长,从中看出向海明威式的冷峻和卡佛式的柔软的致敬。每个作者都会向带给自己最深触动的作品和作家努力看齐,你热爱哪类作品,就会努力把自己的作品写成某种样子,至少尽力往那个风格靠拢。除了卡佛和海明威,孙鹏飞还深受丹尼斯.约翰逊及导演昆汀的暴力电影的影响,语言紧凑,结实,富有表现力,但这种表现力不是指的画面感,而是对于人的言行举止性格意识的准确把握。侧重对客观事物的细致摩画,在这种细致的摩画中带出情绪,情感,冲击力。

我偏爱其《双刀》《水晶转笔刀》《试刀》等以刀命名的几个早期作品,行文叙事活泼而干净,不动声色的亲情撕扯中透出一种静静的杀气;年轻作者写出了家庭和亲人间彼此伤害又互相捆绑的复杂关系,人物关系的处理上颇见功力,匪夷所思又合情合理,让人物按角色自身的角度去感受和发展,尖锐抑或敦厚,元气淋漓的同时无不遵循了现实生活的逻辑。近年作品中《转座子》较为出色。主人公长胜是个又颓又猛又摆烂的三百多斤胖子,一如其笔下众多灰色而充满意志蛮力的人物,依然是残酷青春,打架,逃学,跟现实也跟自己死磕,把香港打斗电影同步穿插在小说人物成长中,跟人物不同阶段的生活互为对称,彼此映照。在架构上别具匠心,超越了他同期小说流水账般的琐碎,尤其结尾别有深意的模糊化处理,对之前的叙述形成逆反或补充,纠正或对抗,然后构成整个小说叙事的丰赡,一种结构的开阖度。长胜最后一次乘坐三轮车后,因为费用发生争执,乃至械斗,但这是讲述者“我”主观给予的力战而喋血,小说结尾插入一个民间传说,那三个车夫夜里被幽灵纠缠,另两人毙命,导向了玄虚同时也承接了古代志怪作品沉甸甸而浑茫的意味。

目前孙鹏飞是“我们”中最年轻的一个,也是寿光作者中最具有职业精神和写作习惯的,保持每天至少一千字的写作量,但事情的悖论却是,确保了产量的同时,难免会有自我重复带来写作能量的稀释,表现出来无论内容还是写法,在发表上遍地开花的同时,却难出现真正的突破,无论技术还是所反映的生活现实,还是作品的思想,都在某个转圈的状态中自我打转。坚持是一种力量,写个不停能带来技术熟练,但良好的基本功并不意味着一定能写出精品,或需要人生不同阶段的经历带来的沉淀、思索进行深度的渗透和跋涉的激发。我不知他下一步真正的突破点在哪里,量变总有一天能引起质变吧。希望如此。

沈从文倡导贴着人物写。综合晓霞和鹏飞的小说,笔下人物沿着细节、情节和人物的情绪走向,能够规避“想当然”的情节演进和人物塑造。我以为最好的小说就是这样,能规避“想当然”的常态化,规避在想当然之中隐藏着数不清的熟极而流的经验和印象,那些来自生活、阅读和约定俗成的省力而肤浅的陷阱。必要的架构能力和技术训练之外,最好的写作就是作者对笔下人物灵魂附体式的写作,作者像鬼魂一样附体到每个人物,才能写出不一样的触感和视角,写出逼真感和陌生化,写出活着的人,而不是一个想当然的寻常而模糊的形象。达成这种效果一直是我个人写作的努力方向,也是晓霞、鹏飞等有时已经做到了的。

《转座子》 https://mp.weixin.qq.com/s/YwzdnXqrVXsMo1xDD8rrfA

《十八岁影像》https://mp.weixin.qq.com/s/0BGutNL1AjHLoLBuquDZaA

《潜航》 https://mp.weixin.qq.com/s/kNCBJ1E4z3szYLtFbvPsHQ

程想小说侧重不同,面貌不一,烟火气较重,泥泥水水现实里的钝重沉滞,但看完之后都带来一种深长的诗意的回味。这种诗意不是甜俗的诗情画意,而是无可化解的人生苦难,走到深处一种寂静深空中的苍茫叹息。程想自己经济优越现实安稳而善写贫穷和苦难,《愚人节玩笑》写一个外地来寿光打工的穷人家小孩,在游戏时被小伙伴无意间弄瞎一只眼睛,小说从受伤者的孩童视角,来书写事件发生后的一系列具体状况,索赔无门,没有医保,交不起押金,最后一家人都接受了孩子一只眼睛失明的事实。《小板凳弯弯爪》写村里最穷的光棍,捡来一个疯子老婆,疯子走失后她诞下的娃娃慢慢长大,这种底层生活的艰难和认真过日子的庄重与平静。《永远的胡绪军》写热心慈善事业的农村贫困青年,自己落入绝境后求生无门——人生困窘的胡绪军为什么热衷慈善事业?是这个过程能找到难以言喻的自我价值?还是天生具有拯救贫苦的光明愿望?作者没有深究,而是写他暗恋无望和身患绝症后得不到任何救助而悲惨离世的结局。当年论坛上我曾与闻人物原型。这些悲剧性的命运,这些放在小人物中都显得更小的人物,是程想从中看出其文学性,看到里面难以言喻的深悲,凭借一种在人们忽略中却觉得不应忽略的文学嗅觉之敏锐。其实《胡绪军》相对于程想其他作品艺术上并不成熟,语言也相对粗糙,但事情的本质或者核心在那里梗着,读完令人心底一阵茫然怆然。

也写女性在遭遇意外和不幸之后的个人成长,写得用力,以及粗壮的华丽。如《蓝蝴蝶》《鬼脸天蛾》等。中篇《蓝蝴蝶》写一个中年女人失去婚姻和孩子后被生活彻底打败,故事没有新意,但小说对各种现实悲哀的陈列式呈现是滞重而有力的,拖泥带水的现实主义风格下的精神泅渡,一列火车满载着货物吭吭铛铛直向而前般的生命蛮力。故事没有停留在嘈杂的世俗烟火,而是走向承担一切的地气深厚的载物感,一种灵魂和骨血中的洪荒之力穿过满满当当大河泥沙的痛苦当下和过往,在勇毅旷达慈悲中拖着巨大的现实重载而隆隆向前,走向超越或走向茫然,在看上去放低而实则升华的选择中趟出生命的新路。

程想小说首先是强烈的写实性,对现实俚俗生活高度还原的能力。她的人物大多有生活原型,这些原型埋没在我们看不见的,或看得见却忽略的时时处处,太真实了因而失去跟我们之间的间距也就失去了被发现的可能,但是她给予了这些小人物以还原和尊重。同为女性写作者,她跟晓霞形成对照,她是在重重实实的烟火气里,家长里短间完成对尘世生活的观照、思考和跋涉。特征之二是小说叙事时常依赖意外的发生及底层的苦难来支撑叙事……一种外力的介入推动情节,总之要有“故事”发生,然后带来人物命运、心境等的种种变化。这些故事有的跟她有关,血肉贴合,也有的风马牛不相及而能写得血肉贴合,这种叙事常常显出过度用力的痕迹而缺少留白,缺少空隙和呼吸感,吃喝拉撒睡,捻斤拨两的人情往复——满,实,缺少留白,这是程想小说的不足。她太过于明确自己是在写小说,写小说这件事如此重要和突出,以至于整个写作状态都是绷紧着的,来不及渗透进任何一点作者的从容对待所带来的“无意之间”的那种协调感。她太专注于“写”小说了,以至于她的小说显露某种匠气的痕迹。神奇的偏偏在这样的风格之中出来了《被虚构》这样一篇剪裁得当、结构神奇、杂而浑然、短而有致又充满深长叹息的神作。或经由《气功理疗》《繁花沙漠》的过渡和成长,而终于出来这非同一般的突破的一篇。主人公张秋萍是一个被错判的强奸犯,这个可能源于前些年全国不同地区发生过的一些冤假错案,不同在于张秋萍的案子一直没有得到平反,他就那么承载了这种冤假错的意外命运的安置。那些满和实,以及缺少留白的问题都在《被虚构》中得到了很好的解决。

这就不能不提短篇小说的结构之美,所谓结构绝非剪裁拼接那么简单,我自己曾有两个小说侧重于此,《那天还有更详细的细节》和《郝绣花的天空》,但我用的是第三人称有限视角,相对缺乏新意,而程想的《被虚构》无论切入视角,还是第三人称与第一人称打乱穿插所造成的间离和切近不时切换带来的新奇的美学效果,放在八十年代末期,以创新探索为己任和使命的先锋派早已有过类似的实验,但这样一篇小说出现在熟人的写作当中,还是令人惊喜。尤其结尾的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陡转,都带来极小篇幅中的变化层次,让阅读不再平淡和停滞,而是充满一种变化的立体与开脑洞,完成一种高超的平衡和驾驭。由此,结构的重要性对短篇小说是怎么说都不过分的。

《被虚构》https://mp.weixin.qq.com/s/tisvYO8uWwfWqxcET9RV3A

《愚人节玩笑》 https://mp.weixin.qq.com/s/ZgcOqY4kSr5wn9ixflAyuw

《气功理疗》 https://mp.weixin.qq.com/s/4F3o510TP1SkkyjSpIw9qw

李彩华是个特别认真的人,她听到一句话,一件事,觉得好,便当即记下来,像小学生一样认真。为写小说到处搜集素材,有次一起陪孩子去图书馆借书,她让我抽空给她讲述以前在企业工作的经历,职工宿舍、车间主任、女伴们、男工友……我随便谈,她快速记,等我儿子还书、找书出来,她已快速记了几页纸。先后采访了不知多少人,记了厚厚的几大本,加上她以前在企业的近十年经历,借助多年来的日记,写成了长篇《铁火花》。小说反应的是被当前人们忽略和遗忘的工厂企业,建国后的一个县城旧工业时代无比真实的历史记录,工人,机床,车工,铣工,钳工……几十年的时代变迁,命运起伏,喜怒哀乐,一个时代一部分人的人生和生活缩影。这么些年从铁饭碗,到市场经济,下岗失业,技术落伍……小说的叙述采用两条线索,一是以主人公董方第一人称的日记,她刚刚参加工作的欣喜,上电大期间的焦虑和挫折,技术上一星一点的熟练,婚恋生活,以作者的也即第三人称的语气讲述全局的故事发展,两条线索交叉并进。是有着时代气息和温度,承接着深厚地气的书写,时代的变迁,工厂的末路,民营企业的崛起与兼并,各种小小不然而又真实无奈的矛盾和痛苦,不同人不同的命运……他们的故事就是熟人的故事,工友和朋友们的故事。

彩华对于笔下人物的安置,一一都取自现实。正如赵德发为本书写的序中所说:长篇小说的要旨,要写出人物的命运感,彩华做到了。尤为难得的,她写起来既不夸大,也不缩小,既不痛诉,亦无抱怨,亦如她平日的为人。她对于笔下的人物,无论是被时代淘汰的钳工技术,还是年轻时面如春花、时光流逝中命运多舛的女工……工段长的欺压、企业被兼并后老师傅们的无奈和压抑,一些人下岗后自谋出路或没有出路的艰难,曾经引为自豪的车床技术被新式的数控镂铣新设备所淘汰的必然命运……也有人一直在企业干下去,因为凭其资质与个性别无出路……作者无不怀了亲切的平视,让你感到她对于众生的珍惜和同情,这些人就是这样浑浑然而又坦坦然地生存着……彩华亲笔印下了一个时代的缩影。她是个始终平和的人,对于任何的现实,都没有揭竿而起的声讨,她压根就不那么看待这个世界,对自己笔下,对身边生活的人物,她却是真心怀着彻彻底底的体贴与尊重。

当然《铁火花》的遗憾也是明显的,脂砚斋评价《红楼梦》,称之草蛇灰线,伏线千里,《铁火花》的部分人物命运的连续性、演进性缺乏一种有机的统筹,在采用了大量真实素材的同时,很多片段的处理头绪略显散漫,缺少衔接和有机性。语言上也过于家常化,不够精炼,人物对话普遍缺少推敲个性模糊,对几个女性人物的塑造,在其命运的延续性上缺乏一定的说服力,反而不如对几个男性的塑造更生动和成功。

彩华的短篇小说同样,叙述语调气息平和,不急不慢,口语化的特点如一个邻家大姐在你耳边有一搭无一搭娓娓而谈,平实可亲的同时也过于平缓,缺少了变化和张力带来的读感之新鲜与吸引。行文缺少推进。我曾经想,她这样点灯熬油地写下去,图什么呢?她听说哪个作家作品好,就买了看,看不懂就问别人,这个小说好不好?好在哪里?我曾不耐烦,你连好在哪里还要别人讲了才明白,你还看个啥呢?她也不受打击,还是很有韧性地坚持着。但最近看了她几个小说,结构上颇讲究,你看到中间,看到结尾,看到不动声色的故事里埋藏着那些经典化的收稍,里面有了内在的主线,一种叫做核的内质……由此我想,一个人愿意把自己的生命倾注在某一件事情上,努力地坚持去靠近和做好,这本身即含着庄严。成就的并不仅仅某一个作品,她由一个天分不算很高的人,近二十年来始终如一的坚持所获得的除了写作的进步,还有对于自己生命的恭敬和成全。

(彩华两篇新作好,惜乎没有网络版)

《小青鱼石笔》 https://mp.weixin.qq.com/s/Pu1Dw_s40t4npUTc-HBJnQ

《阿昌的画》https://mp.weixin.qq.com/s/Lp-lVYLUrnoLG6vV4j3NMw

下面评论下我自己(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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