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谈

2018-06-16  本文已影响0人  暮雨溢山

女:你果然在这里,还是和当年一样。

男:你也和当年一样。

女:这里的一切都没有变,可是我看得出来,你变了。

男: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女:不管你信不信,自从在这里被你父亲卖给师傅后,我发现自己意外地适合做一个戏子。

男:是么?

女:唱念做打,真的很苦,还好以前有舞蹈的底子,跟着师傅的时候年纪也不大,骨头还没长硬。

男:是我不好。

女:那些戏文,写得可真美啊!哦,忘了告诉你,我唱的是青衣。

男:是么?

女:我虽然不识字,但那些戏文跟你当年念给我的诗是一个调调,唱出来的时候,我还蛮喜欢的。

男:你受苦了!

女:师傅说,班子里的女孩子,只有我唱出了那种调调,所以没过几年,我就登台唱角儿了。

男:嗯。

女:我们走街串巷,唱遍了达官贵人家,也唱遍了各种堂会,我也越唱越好,也越唱越爱唱。

男:那你……

女: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去那些大老爷府上搭台子,当然免不了被老爷们相中。但我聪明啊,卸下头面后,我常年用猩红的胭脂遮着半边脸,对我再有兴趣的老爷们也被我吓跑了。

男:可惜了你那么好看的容貌了。你成熟了很多,穿着旗袍在月光下煞是好看。

女:是风尘味吧?刚才还说我没变呢!你知道么?我今晚在台上扮的是大唐贵妃,没有了你家老太太,女眷们还是比较喜欢新式的交谊舞,我才这么早就下场了。


女:还记得我跳过的那支舞吗?

男:记得,也是在这样一个夜晚。

女:十年前的今天,那是我第一次到府上来,是作为你家管家买了的女伶倌来给你父亲祝寿。

男:嗯。

女:我还记得那天晚宴并没有看见你。

男:我没去。

女:那晚非常热闹,你父亲被家人簇拥着,喜笑颜开,我们早早地换好了衣服,准备登台,但是你家老太太偏爱听戏,吹拉弹唱了一整个晚上,我们这班女孩子最后竟没有上场的机会。

男:你以前跟我说过。

女:我可不想可惜了那身好看的衣裳,就偷偷溜出来,找了一个没人的地方,开始跳那支排了很久的舞。

男:就是在这里,其实我从晚宴开始后就已经坐在这片月季花丛后面了,你却没有看到。

女:那晚云多,月亮总是被遮住,我当然没看见你。

男:我在这里看到你跳舞,那时候的你不大,跳得一般般。

女:我发现你的时候,真是吓了一跳,从你的姿势来看,你是在盯着我的,我虽然看不清,但总觉得你的眼睛是猩红的。我想我应该是打扰了你,正想要走的时候,你却叫住了我,你说,陪我说说话吧,我难受极了。

男:那时是真的难受极了!

女: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居然鬼使神差地坐到你身边了,开始听你讲话了。

男:我当时应该吓到你了吧?

女:你当时是压着嗓子从牙缝儿里咬出来的字,听起来有那么满的愤怒和委屈,我只是想着,这个人如果再不说话,就真的要爆炸了!

男:所以,你并没有惊讶于我说出来的那个秘密?


女:惊讶,但是我想得更多的是,这个人好可怜,被自己的亲生父亲玩弄于股掌间,却一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你一直都在问你到底做错了什么,可我觉得你并没有错,但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你。

男:他恨我母亲的背叛,母亲不在了,他也只能恨我了,他也是个可怜人!

女:我说吧,你变了,跟当时很不一样了。当时的你想着那个正式掌家的人,心里只有愤恨。

男:人总会变,很多事情我也想通了,我也并不想和我弟弟争什么。毕竟,我和他之间关系也算融洽,他管家的能力也是有目共睹的。

女:是你的哥哥,至少在世人眼里他是你的哥哥。

男:也是掌家的人。

女:那你呢?作为这个家族明面上的次子你不再不甘心了?

男:父亲已经六十岁了,我眼睁睁看着他一点一点地佝偻,一点一点地变老,我也能看到他眼中的恨意,并没有随着年纪的增长而消减半分。这许多年,无论发生多好的事情,他始终含着这口气不能释怀,怕是到死的那一刻,都放不下吧,他恨了三十多年了!

女:你恨了多少年?

男:我不想像他一样,看不见其他的东西了。

女:嗯。

男:只是连累了你,本来你可以像你们一起的其他姑娘一样,留在府里做个丫鬟,年纪到了寻个好婆家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却因为和我走的近……

女:你觉得遇见你以后,我还能再寻个好婆家吗?

男:我会替你安排,尽我所能。

女:你父亲或许错看了你,但他没错看我,除了你,我不可能再有别人了。

男:他也没有错看我。

女:都过去了!


男:你被送走之后,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夜里的时候心脏咚咚地跳,像快要被敲破的皮鼓一样!

女:形容得真有意思!

男:我不甘心,我想跑出去寻你,但又舍弃不下报复的心思,就这样一直反复,一直纠结,这两种心思整天在我脑子里面打架,打得我头疼,恨不得把脑袋给剖开!

女:后来呢?

男:我觉得我要疯了,我在夜里一会儿想奋不顾身地跑出去,一会儿开始计划如何报复这个家族,整个人像是要被劈成两半了!

女:嗯?

男:后来,一直照顾我生活的管家去世了,他下葬的时候我去了,我看到他漆黑的棺木被放进早已挖好的坟里,一抔一抔的泥土慢慢地将棺木覆盖,而此时的田野间泛着雾霭一片苍茫,东方的云彩里出现了旭日的金线。

女:你说的真美丽啊,真希望我下葬的那一天也能同样美丽啊!

男:我突然觉得在这渺茫的天地间,什么仇恨啊、爱情啊、儿孙啊、钱财啊,都渺小得不值一提,连只蚂蚁都算不上,众生实在是太可怜了,心里面的两股劲儿顿时就虚脱了,也解脱了。

女:像个和尚。

男:在我没有亲眼目睹死亡的时候,我恨了好多年,那之后我看人的眼光便发生了变化,我不再只看我眼前的那个人,我看的是那人的过去、现在和未来,越看越觉得有无尽的悲哀,越看越觉得人人生而不易,我便开始谅解了别人,也谅解了自己!


女:还像当年一样,我只能听着你说呢!

男:谢谢你,听我说!

女:夜深了,那边也散场了。

男:嗯。

女:回去吧,你的妻儿在等你,我在晚宴上见到他们了。

男:是么?

女:好奇怪,我就是一眼在那么多人里看出了你的亲人,是不是待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了,你们身上都有了彼此的气息?

男:带帕子了吗?

女: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

男:是我对不住你!

女: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广寒宫,啊,广寒宫……

他睁开眼睛,那裹着旗袍的袅袅身影竟如烟一般在眼前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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