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
婆婆最初在我的心里只是老公的母亲——一个没有注入感情,没有温度的称呼而已。因为相隔两地,不常回去,少有交集,我以为今生今世跟婆婆的关系仅止于此。没想到会有后来的走近。
那是在我怀孕八个月的时候,正好遇上国有企业改制。市场经济发展的宏图伟业一路披荆斩棘,大刀阔爷地砍掉了内地的许多企业。我和老公工作的单位也在其中之一。饭碗随时落地。因为没有稳定的经济收入作后盾,被迫无奈,我被老公送回老家去待产。
我的预产期是在农历二月初。为了能在濒临倒闭的企业里谋求新的发展,老公在家陪我过完年后,就把我交给了婆婆,自己上班去了。
一个人住在一个自己并不那么熟悉的环境里,又有语言沟通的障碍,难免会被孤独和寂寞束之高阁。因为别无选择,我作好了与肚子里的孩子寂寞为伴的心理准备。没想到我的婆婆——那个一睁开眼,就像陀螺一样旋转在农活与家务之间,直到上床闭眼才停歇下来的忙碌之人,在老公上班去后,停下了手里所有的活,每天除了侍弄一日三餐的饭菜,把剩下来的所有时间都用来陪我。
正月里,农村时兴接戏班子唱大戏。只要天气好,吃过早饭,婆婆就拿着一张小板凳带我去邻村看戏。因为身体笨重,走路吃力,每走一小段路,婆婆就让我坐在小板凳上休息休息。蜗牛赶场的结局是,等我们赶到戏场,一折戏已经唱完了。我每每跟婆婆表示歉意时,喜欢看戏的婆婆就说,看戏就是凑个热闹,关键是我能天天这么走走,生孩子时就会生得顺溜。
没戏看的时候,婆婆就带我坐在撒满阳光的小院里,一边手工做着儿子的小衣服小鞋,一边跟我拉扯一些家常事。有时说着说着,她突然停下手里的活,抬眼看着我,问有没有听懂她说的话。我总是点点头,不叫她失望。但真正能听懂的,只是一部分。
除了拉家常,婆婆跟我说得最多的是生孩子的事。她说生孩子没有什么可怕的,那感觉就像拉屎拉不出来一样,有点胀,拉出来就好了。
但婆婆的安抚和宽慰,到底还是没能让我把儿子这泡屎拉得她说的那样顺溜。
眼看着快到预产期了,儿子却迟迟不入盆,我有点着急,就趁婆婆做饭的时候,打了一桶井水,让儿子提前报到了。
那时电话还没有普及,不能及时通知老公,是婆婆手脚颤抖地抱着我,从头天夜里坚持到第二天中午,我才把儿子生下来。
一次寂寞孤独的陪伴,一场绑在一起挣扎在生死边缘的经历,是除了丈夫,大概只有母亲才能给予的爱。而我的婆婆——那位曾经被我想要忽视的人,她把这样爱给了我。
儿子呱呱落地,大字不识的婆婆便自创了一句很有意思的口头禅,她说:你疼你的儿,我疼我的儿,各疼各的儿。
婆婆嘴上把爱分得十分清楚,各担其责。但心里的爱却是一片泛滥。
记得儿子满月那天,婆婆随我们一起回我们的小家。四五个小时颠簸的路程,婆婆托着儿子一直站着不肯坐。她说儿子太小,坐实了,颠簸会伤着儿子。她也不让老公抱,说老公不会抱,抱不好也会颠伤儿子。
现在算算,婆婆那时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对照一下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就算是半个小时,我也坚持不下来啊。
因为没有帮我带儿子,每次回家,婆婆总是说些愧疚的话。去年儿子加班没有跟我们一起回老家,一进门,婆婆又在我面前念叨着她的口头禅,说:你疼你的儿,我疼我的儿,各疼各的儿。她让我们休息一天后,赶紧打转回家。
回家整理婆婆给我们的土特产,米桶的鸡蛋里埋着三百元钱。那是婆婆带给儿子的压岁钱。
一个人能让一些人念他(她)的好,已是不易。想要所有人都念他(她)的好,恐怕比登天还难。我那大字不识一个,做人一点也不精明的婆婆却登上了这个天。
不光是家人和亲戚六转都说婆婆好。村子里的老老少少没有一个不念婆婆好的。因为,但凡哪家有一点事,只要婆婆能够帮得上忙,她一定会尽力帮着。老公初中和高中的同学,当年跟老公一起去过婆婆家的,现在提起往事来,都不忘念起婆婆的好。因为那时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缺口粮。但每次去婆婆家,婆婆总是准备充足的饭菜,让他们放开肚皮吃饱。他们说,就是自己的亲娘也没有这么大方过。
如果把大地比作母亲。那么,我的婆婆就是大地。她一生默无声息地从早忙到晚,做着自己的事,忙着自己的忙,不参与是非,不说别人不好。就算是做驼了背,也没有听到过她的半句怨言。她像大地一样,敞开自己广袤的胸怀,承载着一切,包容着一切,奉献着一切。
只是,青山依然在,岁月不饶人。
如今婆婆已经七十有余了,她坐在堂弟媳发送来的照片里,穿着花衬衫,前倾着身子,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一副很高兴很开心的样子。我的心里却涌起一阵酸楚。因为婆婆看上去比过年时又消瘦了许多,苍老了许多。更因为,那只旋转不停不知疲倦的陀螺,如今已被年岁下了禁令,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健步如飞,忙碌不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