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旅途
朋友问我,“你有没有这样的感觉,就像曾经的一句歌词唱的那样,‘越长大越孤单’?”
二十出头时,正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那时曾一遍又一遍听这首歌,也无数次跟着低声吟唱:
越长大越孤单
越长大越不安
也不得不看梦想的翅膀被折断
也不得不收回曾经的话问自己
你纯真的眼睛哪去了···
其实,年轻时的孤单只不过是无法融入群体的慌乱,是唯恐被世界遗忘的惴惴不安。或许,那时的孤单还只是孤单,是给渴求被认可的欲望强行披上的一件忧伤外套。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孤单慢慢开始有了真实的分量,比如,无人分享美好的失落和怅然。于是,它有了新的名字——孤独。
我回复朋友,“我不清楚你们已婚人士,但作为单身狗,这种感觉随着年龄渐长,的确越发真切。”
朋友说,“其实都一样,而且,或许是因为有了家庭,有了牵挂的关系,有时候这种感觉反倒会越发强烈。”
我脑海里立马浮现出两幅画面:华灯初上,朋友安静地坐在熄了火的车里,车停在小区昏暗的车库里;朋友的家里灯已经亮起,厨房里蒸腾的热气在玻璃窗上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纱,远远看去好似灯光在渐浓的夜色里被晕染开来。
以前,总觉得这样的画面过分矫情。可是,现在才开始慢慢明白,孤独是最难以用语言述说的无病呻吟,所以,才会有那么多那么多人选择默默地独自面对。
仔细回想,我与孤独历久弥新的接触似乎都与非洲有关,与那片广袤无垠的土地紧紧相连。
2008年,我上大二。当时在准备专业四级考试,几乎所有的空闲时间都是待在图书馆里。每当看书看累了,我就会到图书馆四楼的外文原著馆,在几乎空无一人的房间里翻阅一本本看起来赏心悦目的书籍。是的,对于选书,我是“颜值控”,尤其对有大片留白的设计情有独钟。比如,读研时读《史蒂夫·乔布斯传》就是因为封面的简洁和留白,是乔布斯一直崇尚的简约理念。
当时在外文馆里,我偶遇了一本关于非洲原始部落的书,现在已记不起书名,但封面是非洲特有的稀疏灌木、部落居住的棚屋和一望无际的留白。厚厚的一本,双手握着也觉得沉甸甸的。书里很多内容已经在记忆里模糊,但有一个画面却一直清晰:部落的女人中有一个不成文的传统,每当有人生孩子之际,都会独自一人到远离村落的树林里完成分娩。她们会选择一棵大树,躺靠着树干,借力分娩。孩子出生之后,她们会用尖利的石块割断脐带,然后用粗布擦拭干净婴孩,最后抱起孩子疲惫不堪地走回村庄。而如果孩子在分娩过程中意外死亡,她们会把死婴埋在树根处,再独自一人返回村落。
即使到了现在,我也无法想象,当部落的女人独自分娩时内心需要积蓄多大的力量。她们带着婴孩或独自一个走回村落的时候,她们疲惫的身影让我第一次毫无准备地直视孤独,让我猝不及防看到了那种伟大而又凄凉的存在。
2018年8月,在曼彻斯特寄宿的小楼里住着一男一女两个来自非洲的房客。女人和我们一起住在楼上,男人则住在楼下厨房旁的房间里。他们每天都得在六点前出门,虽然他们动作很轻,我还是可以听到他们在厨房里的低语声。傍晚,我回去,他们已经在厨房里准备晚餐,在厨具撞击的乒乓声中,除了他们一如既往低声的闲谈,还有收音机里传来的无法辨认的语言。这个声音如此的陌生又如此的熟悉,在过去的几周里,当夜晚整个小楼安静下来的时候,这个声音隔着门板从他们各自的房间里传出来,轻轻的,远远的,像隔了整整一个世纪。
某个傍晚,我到厨房拿苹果和酸奶,他们两人坐在餐桌旁听着收音机,手指轻抚餐盘,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他们显然已经习惯了我很少在厨房用餐的事实,所以,当我在餐桌旁坐下的时候,他们一起抬头看我,满眼惊讶。
我没有寒暄,而是直接问出了那几周压在心里的疑惑,“你们听的是什么节目?”男人英语不太好,没明白我的意思,女人向他解释,用我听不懂的语言。然后,我看见他们脸上的笑容,那种满是自豪和兴奋的笑容。男人开始用他们的语言向我述说,女人则在一旁翻译。
那是一档非洲某地区的广播节目,是来自他们最熟悉的故乡的声音,那是当时他们和那片土地间仅存的纽带。他们向我解释节目里的一些内容,然后我们三人同时陷入沉默,认真听着收音机里传来的若有若无的鼓声,在那片广袤的土地上久久回响。
之后,他们讲起自己在英国的工作和生活,讲起他们对回到那片土地的渴望。他们起早贪黑,只为能早点归乡。女人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在服装店里做销售,还有店里的各种杂活。她说有时候站得太久,双脚浮肿得厉害,只好跪在地上挪动着膝盖给一排排上架的新品贴价码。男人从巴黎辗转到意大利,最后到了曼彻斯特,他在离住所很远的工厂上班,每天5点就得出门。大多数时候,为了省下换乘的2英镑公交费,他得步行很长很长的一段路。而每逢庆典和节假日,他会摇身变成一个小贩,拉着小推车四处兜售廉价劣质的小商品。
直到那一天,我才终于明白,收音机里的那个声音为什么总能轻而易举地溜进我心里,虽然换上了不同的外套,它仍然是多年前我记忆中的样子。
2019年10月,我开始读陶立夏翻译的柏瑞尔·马卡姆的《夜航西飞》。马卡姆,四岁随父亲踏上非洲,并在那片土地上度过了一生。在肯尼亚,马卡姆先是跟随父亲训练赛马,十八岁便成为非洲首位持赛马训练师执照的女性。父亲的农场破产之后,父亲去了秘鲁,而马卡姆独自一人留在了非洲。后来,她开始学习飞行驾驶,并成为了非洲第一位职业女飞行员。在那之后,她主要的工作是驾驶着自己银色和绿色相间的小型飞机在东部非洲载运邮件、乘客和补给物品。
在《夜航西飞》开始的几章,马卡姆描写了自己独自飞行运送物资的情形。有一次,一名飞行员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失联,而因为紧急的药物补给任务,马卡姆不得不推迟了搜救行动。当傍晚飞行在寂静的旷野上空,马卡姆猝不及防地和孤独满怀相撞,于是,她这样写到:
东非没有黄昏,夜色毫不客气地踩着白昼的脚印到来,以严酷而肃穆的寂静将这片土地占领。存在于阳光的一切都失去了声响,这其中也包括四处流窜的飞机轰鸣。要是它们的驾驶员受到过教训,他们该知道夜晚的天气,仿佛永不缩短的距离,还有白天看来机场般大小的着陆地点会背信弃义,消失在夜色中。
成年世界的孤独总让人无处可躲,可是,我们为何要带着羞愧去刻意躲避它呢?就像陈果教授在《好的孤独》里写的那样,“好的孤独,是一个人的诗意栖居;让你远离外界的喧嚣,回归内在的沉静,看清自己。”所以,当孤独席卷而至,我们其实无需刻意躲藏,我们需要的仅是一点独处的时间和一方独处的空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