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莎和我
人上了岁数,记性差了,往往昨天遇见了谁,今天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但是在最遥远的童年记忆里,一些事物却深印脑海。那柔软的青草和草地上的虫鸣;那静谧的河水和鱼儿拖动钓丝时由钓竿通过手指到心中的震颤;那秋天满树的野果和果实碎在舌尖上的或涩或甜的浆液……
在幻境实景的闪回中,头戴蝴蝶结的女孩莉莎总是笑靥如花的面对着我。
那天好热,我因无来由的踢了院里的抻脖鸣叫的公鹅一脚,吃了妈一个巴掌并骂我“啥也不是!”我忍住差点流出的泪,独自一人闷闷不乐地贴着柳条杖子边无目的地走,不自觉的来到了后街上。阳沟和杖子之间是一条细细的草径,蚂蚱纷纷从我脚下跳开去。我忽然想,要是能成为一只蚂蚱可也不错,从这束草丛跳到那束草丛,一点都不觉得累,在阳光下“沙沙沙”地擦动翅膀,便可以唤来同伴。
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了我的神思:
“喂!你要去哪里?”
从前在这里路过时见过这个小姑娘,她总是冲我笑一下,然后跑开去,但从未说过话。我不知此刻她是不是在问我,就停下来呆呆地望着她。
她的眼睛透着欣然之色,灵动地望着我,又说:
“你愿意跟我一起玩儿吗?”
我一时不知怎样回答,一双脚却不自觉的迈动了,转过那扇篱笆门,便来到她家院落。
“我叫莉莎,你呢?”
我告诉了她。于是她说了几种玩法,我都不感兴趣,她泄气道:“你怎么什么也不会玩儿呀?”我听了一下子勾出了无能的泪水,她不由慌道:“嗳,你咋了,你别哭么!我又没有打你。你是个男孩子,怎么这么爱哭?”我止住泪,觉得让一个女孩子这样质问,真是丢脸,就把脑袋深深地沉了下来。
她在我面前蹲下身来,我的头更低垂了,她伸出一双瓷白的小手,捧住我的脸颊,使我抬起头来。那一刻,忽然觉得莉莎早就是我的朋友,不,应该说是亲人,好像在好久好久以前,我俩就曾在一起了。
那是中苏对峙时期,到处都是反修口号,镇上的中俄混血居民受到影响,其实主要是那些长相特异的孩子们,“老毛子”、“二毛子”、“三毛子”这些称谓充满了贬义。我们全家都是汉族,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长相像“毛子”,总有人问我,你是几毛子啊?
“你没有小伙伴,是吗?”她望着我,眼眸是蓝色的,长长的睫毛向上翘起着,关切的神情像一个大人。
没有人这样问过我、关心过我,而我多么需要这样的关心啊!
后来我为自己的出身作出种种想像和猜测的时候,总是把莉莎和我想成一奶同胞,当我学会思索时,她也从未从我脑中离开过半步。虽然我越来越不像被蔑称为“二毛子”的混血儿,而是渐渐地显现出父母的特征,但在我心灵的深处,莉莎,永远永远的,作为我的亲姐姐留下来。
从那天起,我们成了最好的伙伴。除了莉莎,我没有别的朋友。
她家屋后有一个花园,其实是一个菜园,因为里面种了好些花儿,我们就称其为花园。她捱样告诉我它们的名字:金钟、姜不辣、大理菊、矢车菊……她知道好多好多。
莉莎有很多书,大多是科普的,我们经常趴在草地上,头挨着头,读那上面的科普知识,有些不懂的,就双手拄着腮,苦苦地思索,或作思索状。
她很顽强,有一次我俩都被马蜂蛰了,我痛得眼泪在眼眶里转圈圈,她却满不在乎的拿出来一块肥皂为我涂抹患处。更多的时候,我们坐在花影里,悄悄地说话儿,那些花儿的香气熏得我们飘然若醉,一直沁入到心脾深处。
她问我:“是花儿香啊,还是我香啊,你说!”
我如实回答,是花儿香。她就说,你这小子,什么也不懂。
我确实是什么也不懂,而她,就好像来到这个世界几十年了似的成熟。
我再也未能嗅到过那般醉人的香气。我嗅不到,也寻不到,满世界的寻,可哪儿也没有,以至于我的嗅觉到后来竟完全丧失了。
我们在镇边的小河边钓鱼,当钩儿沉入水中时,通过鱼线和鱼竿传到手中的声音,是一种弦音,先是由流水弹奏,后是鱼儿用生命拨出。
已经忘记了有多少鱼获,只记得我们躺在岸边草地上,仰望蓝天白云,耳中充满了各种虫鸣,深藏在草丛中的红蚂蚱绿蚂蚱的求偶欢唱,某只不知名的昆虫的孤独吟诵,激昂中的戛然而止。野鸭在头上飞过,留下嘎嘎的叫喊,翠鸟在头上占据了方寸之天飞而不动,洒落串串铃声,远处的火车声、牛羊声、人的吆喝声。
多年以后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书,里面保尔和冬妮娅在河边初识,给我深深的震撼,几疑于写的就是我和莉莎。
我的头发长长了,她为我扎小辫。
“喜欢莉莎吗?”她问,我由衷地使劲点头。
“莉莎漂亮吗?”
我点头说漂亮。
她欢快地笑,“你说,莉莎什么地方长得最美?”
我脱口而出:
“眼睛”。
她听了,欢笑着把我搂在怀里,“呵!别人都说我的眼睛漂亮,可我不信,你也说我眼睛漂亮,我现在才信了”。她忽然语锋一转,“其实你的眼睛也很漂亮呀,像小姑娘一样——真的,你就像个小姑娘。来,让莉莎给你扎两只小辫儿吧。”我顺从的像一只羔羊,静静地任她摆布,过了一会儿,她跳了起来,我莫名地望着她,只见她惊喜地注视着我,像一个大人那样注视着我,好一会儿,才喃喃地说:“好漂亮的小姑娘,多漂亮啊!”她拿出一柄小镜子,举到我的面前,我看到里面有一个忧郁的小姑娘,长得像极了旁边的莉莎,也扎着两个蝴蝶结。当我意识到那就是我时,不由得红着脸把小镜子推开去。
恰在这时,我听到妈在叫着我的小名,正隔着杖子向这边张望。可是妈分明看见了我却转身走了。我想妈一定不愿我和莉莎在一起,生了我的气。于是我拽下头上的蝴蝶结,匆忙和莉莎告别,不安地尾随妈的身后回家去。
一直到家门口,妈才发现我跟在后面,问道:“你刚才去哪里了?”我指了指后街。
“找莉莎去玩儿啦?”妈问。我点点头。
妈扬手打我一巴掌:
“你这小崽子,学会撒谎啦!我明明看见莉莎在和一个小姑娘玩儿,哪里有你的影子!”我什么也没说,沉默着,眼泪第一次没有掉下来。我不想分辨,不想把那秘密说出来,那是我和莉莎的故事,我尤其不想除了莉莎,还有别人知道我也很漂亮。
我和莉莎的美好时光并不持久,多年以后,我悟到了,美好的事情都是不能持久的。
最后的一刻是在秋天。
我们坐在经常钓鱼的河岸上,都不作声,我们长大了一些,有些话语不再直白。
满目都是秋色。
岸边的秋叶与倒影,都是活生生的,抚慰着我们的心灵。同一片叶子,边缘的齿边是紫红色的,心梗却是暗绿色的,晚霞透过它的时候,它就如一片晶体那般清澈明亮,它的叶脉清晰可现,仿佛它不是代表着晚秋的垂死,而是一片达到辉煌的勃勃生机;而弥漫天际的傍晚霞光撒向整个荒野时,我竟不认识它了,认不准它披上的是橙是黄,它披的是一种无法定义的神秘色彩,是生命结束前的最后辉煌。
莉莎,明天将随着她所有的家人,移民到澳大利亚。
“我没法留下。”她说。
我说我懂得。
她吻了我,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我们都有自己的路要走,那路并不按我们自己的意愿通向我们设定的目标。
那些秋叶,当明日的劲风瑟瑟吹来,它也许要飘向一个陌生的所在,但肯定是能够接纳它的所在,那时它将任凭秋雨的拍打,冬寒的压榨。但是春风会再度给它爱抚,它溶解于整个大地,不知一只什么鸟衔来一粒什么种子放在它消失的地方,于是它的灵魂依附在那粒种子上不知是第一百次还是一千次的复苏了,少男少女赞叹的那朵最美的花儿,那朵使他们不忍采摘的花儿,那就是它。
前年听说莉莎回来了一次,我没在镇上,也无心相见。时间把那些声音和色彩都消逝了,我不敢说我记忆里的事情都是真实的,况且那些事情也没有丝毫的惊心动魄。
没能忘记的是那次初吻,没忘记,可能就是因为那个“初”字吧。我们往往不能忘怀的是第一次,却不知道与我们交往的对方是否也是第一次,是否他们也同样的记忆犹新。
如今的步态已经蹒跚了,可我仍然可以肩着一根鱼竿去河边,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