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孙来病床前见外婆最后一面,只说了一句话 | 每日书
文章 | 山烛
编辑 | 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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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老是我印象最深的一个病人。
她得的是B型淋巴细胞白血病,因为年纪太大体质弱,加上常年高血压糖尿病,基础情况很差。全身都是感染引起的并发症,转到我们科其实算是默认在医院按照人道主义走完最后一程。
当然,较真起来的话刘老比起其他大部分病人已经算很幸运。她自己是知识分子,丈夫听说退休前官职也颇高,儿女双全,还有个即将出国留学的孙子。有个成语叫“坠茵落溷”,读起来颇有些晦涩,意思是人生境遇就像树上随风飘零的花,落在何处命运大有不同。和杜甫那句“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是一个意思。
《药神》里有句台词,引起很多人的共鸣:“世界上只有一种病治不好,那就是穷病”,可是我总觉得不论贫穷还是优渥,接受过良好教育还是目不识丁,没有人能在疾病面前幸免。也许会因为外在条件而有境遇和决策上的差别,但衰老和死亡还是会来。
我有过一个病人和刘老年纪差不多,其实还要小上几岁。现在医疗技术发达,七十岁和八十岁也是有很大的差别。她是地地道道的农村人,种了一辈子的庄稼,因为蛀牙引起根尖周炎最后导致了面部间隙感染。
听说最开始她家老头儿说,去医院太贵了,在家里等两天也就自己好了,哪是什么不得了的病。没想到一拖就成了广泛性感染。老太太最后疼得不行,自己去的医院,脖子以上的区域都肿得老大,其实已然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
我们见到她的时候,她一侧颈部的皮肤肌肉已经全部溃烂,每天都需要清创冲洗换药再盖上厚厚的纱布。她的陪护人员也很特殊,是两个年轻的小伙子,一问才知道,是她的两个孙辈。
疾病缠身时儿孙绕膝,本来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然而我们后来才模模糊糊地得知,老太太本就有两男一女三个孩子,因为重男轻女的缘故,两个儿子十分骄纵。
他们夫妻俩辛苦了一辈子攒下的钱,全部给了两个儿子,然而等到疾病缠身时,两个人都不闻不问,医药费是女儿出的,两个外孙也是停下在外面打工来陪护。
老太太的病情相当“烧钱”,而且因为感染情况太重,普通抗生素已经没有效果,我们用的都是最高等级的抗生素。这意味着她每天需要的药品就价格高昂。“再往上就没药了”,主任如是说。——“再下去也没钱了”,大家都在心里同意这个说法。
眼看着两个小伙子一天比一天焦虑,到最后这种焦虑就成了认命的绝望。“听说家里连手机都卖了”,某天我准备换药器材的时候,护士长如是说道。
“我们可以给她凑点钱吗?”我忍不住问宁哥,他是科室的住院总,北大医学博士,人没有架子年轻随和,和他讨论不怕被笑话。宁哥无奈地笑笑:“每年需要钱的病人那么多,你帮了这一个那下一个呢?管不过来的”。我知道他没点破的话是,病情到了这个地步,不凑钱是因为注定徒劳无功。
其实一切都进展得很快,从她入院到出院也不过短短十来天。到最后她已经很少有神志清明的时候,只有换药会发出痛苦的呻吟。但即使是如此,我也能感受到她强烈的求生欲,每次主任查房,她虽然意识模糊,但总会努力睁开眼睛看着我们。
人走到这一步,不论是自暴自弃想结束治疗,还是格外渴望活下去,都让人心酸也更让人敬佩。
每次换药,她的大外孙都会站在床头特别沉默地看着我们操作。这个小小年纪就出门打工的年轻人这段时间背负的压力,无论是心理上还是经济上的,即使我拼命去设身处地地换位思考,也知道无法完全做到感同身受。心疼自己的亲人饱受折磨,不确定是不是要继续倾家荡产地救治,如果坚持只会人财两空,可又怎么能忍心说出放弃二字呢。
不过也许值得庆幸的是,上天并没有给他们太多纠结的时间。某天早晨我去上班,就看见老太太的床铺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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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这个病人,在外人眼里刘老实在是幸运了很多。她和爱人听说都是老一辈的知识分子,在政府机关工作了一辈子,子女也都事业有成。虽然疾病总是悲剧的,但毕竟她不会愁没有钱继续医治。也不会因为子女的不闻不问而失去治疗机会。
可是事实却是,我们从未见过刘老的子女。他们家请了24小时的护工轮流照看刘老,她的丈夫也只需要每天早晨查房时出现。 每天早晨我们给刘老换药的时候,她老伴儿便默默起身出去,好似非常忍受不了这个氛围。
刘老的下肢溃烂的面积相当大,把纱布揭下来后整个伤口都显得血腥可怖。《药神》里吕受益每次清创时发出的呻吟,我也无数次在这些患者身上听到。
除了换药,刘老每天躺在床上基本不发出声音。是没有必要,也是体力不支。有天我正在整理病例,有个平时玩的很好的小护士跑进诊室说来了个长得特别帅的小伙子,是刘老的外孙。
“个子高,长得特别像韩国花美男。”她如是形容道。
我们几个年纪小的女孩自然一窝蜂冲出去看传说中的大帅哥,争先恐后在诊室里掀起一阵喧哗,收获了主任的白眼后才勉强冷静下来。
然而可能是探视的时间太短,我们走到病房门口的时候已然“人去楼空”——连个帅哥的背影也没看着。一切自然要归咎于报信的小姐妹来的太迟,于是被大家不由分说按头揍了一顿。她事后十分委屈,但怎么想自己也是唯一一个见到帅哥正脸的人,于是又得意了起来。
“平时也没见这小孩来过啊。”大家表示十分遗憾。
“他好像要出国啦。”小护士事无巨细地和我们说着这位“帅哥”从出现在病房里开始她看见的每一个细节,很显然还被迷得找不着北,“是来和他外婆道别的。”
“是不是特感人啊?”毕竟,刘老的病情如此不稳定,而一出国前路就是千里万里,不用点透就该知道,此生应该是祖孙最后一次相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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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我们科室接过一个病人,得了癌症,他妻子早逝,身边只有一个女儿。
术前谈话的时候我在旁边看着宁哥详详细细地跟她说手术的各种风险,这个姑娘看上去只比我大了一点儿,留着黑长直清汤挂面文文弱弱的,全程沉默地听宁哥说完,最后才抬起头问了一句:“医生,你说要从手上移植皮瓣,那移植我的行吗?”
她怕我们不答应似的,卷起袖子露出了洁白细弱的胳膊。饶是身经百战的宁哥此时也愣住了,又跟她解释这个事情不像骨髓移植,可以借他人的。
女孩的眼睛里突然溢满了泪水,这大概是这个特别坚强的姑娘第一次在我们面前流眼泪:“为什么不能用我的?我爸爸身体一直很不好,可是我很健康,不会有问题的”。其实道理我们已经解释清楚,可是她固执得不肯听,大概不是真的不明白,而是借故给自己的脆弱情绪找一个宣泄口。
“我妈妈去世的很早,我只有爸爸了。求求你们一定要救他。”她说完这话我就发现才生了个女儿的宁哥的眼眶也红了。无论接触过多少病人,经历过多少术前谈话,还是会被最真挚的感情打动吧。
我常会因为这样的患者而生出莫名的亏欠感。好像他们安稳美满的人生,是因为我们的无能为力而难以为继的。
有患了病还自己强撑着不想吓到妻子的丈夫,也有冷漠到几乎对病人不闻不问的伴侣。有泪眼婆娑却异常坚定地问能否把自己的皮瓣移植给父亲的女儿,自然也会有铁石心肠的小辈。
而刘老的外孙,据可靠线人小护士所说,当时那长相颇为花美男的小伙子站在刘老的床头,对着意识有些模糊的刘老说了一句话:“姥姥我要走了哦。”
“然后呢?”我们纷纷问道。
“没了。他就真的走了。”
“……”虽然似乎也不是不能理解这孩子的心态,毕竟他站在病床前姥姥也未必认得出他,但毕竟,此去蓬山一万重。从小领你长大推你向前的那双手,慢慢地失去了力气,甚至连回握也做不到了。我甚至有点气愤地想,至少你坐在床边对老人家多说几分钟话总可以做到啊。
可是他没有,他只是例行公事地来看一眼老人,说出了一句连敷衍都算不上的话,然后头也不回地奔赴自己五光十色的异国新生活了。可能很多年以后再想起今天,他都不会记得自己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毕竟前路无比美好充满诱惑,病重的老人不过是属于童年生活的一个温暖的符号,时间长了就成了累赘。
很多时候会觉得疾病像是人生的催化剂,它把人前半生的思想情感和人际关系浓缩后投射到患病后的这段生活里,好的前因会加倍滋养你,而之前存在的问题会在疾病面前被无限放大。我记录这些片段,并不是觉得自己真的有资格去评价患者和家属的行为,更何况生命漫长且复杂,即使因为工作的缘故可以有所交集,这缘分终究也不过匆匆数日,寥寥几语,并不足以支撑我去置喙他人的生活。陶渊明说“安得促席,说彼平生”,古人有云“白头如新,倾盖如故”,而我们和患者,大概是介于这两者之间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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