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
这是桃花回到湖北乡下的第一天晚上,乡下的夜漆黑得干脆。极细极细的毛毛雨本没有什么声响。但因汇聚在屋顶,久了,只听得偶尔哒吧哒吧的滴雨声,落在屋檐下,打在桃花的心尖上。这是个矮小的瓦屋,桃花躺在里边的床上。十几年前,母亲在这里养了几头猪,这里是家里很多年不曾再用的猪圈。下午在桃花回到家之前,母亲已经把这间瓦屋收拾好了,径直把桃花直接扶到了奶奶去世曾经睡过的老式木架床上。记得儿时,桃花是最怕黑的,就是这离自家房子不到10米的瓦屋,在夜里,桃花是断然不敢来的。而现在,她自己一个人躺在那里,一会昏睡,一会醒来,醒来就已经是满眼的黑,没有了恐惧的气力,连绝望也苍白得无力。她不怨父亲母亲,父母就弟弟一个儿子,总归还是要尊重弟弟的意见。她也不怨弟弟,虽然是弟弟极力不让她住进自己曾经的家。她知道,乡下有乡下的规矩。她一个远嫁的女儿家,拖着这样将死的身子,是不该再有回家等死的心。但是她想家,想这片生养她的土地,只有这里才能安放她等死的心。
记得小时候,父母是最疼爱她的。桃花从小就生的可人。大了更是标致,桃花美得温柔而雅致,恰到好处的带点傲气。眼眸里脉脉含情,高挺的鼻梁精致而美好,是东方人和西方人刚刚好的中和。微微带点性感的唇,嘴角永远带着微微的笑,有着欲言又止的美好。1999年,18岁那年的桃花出落得像世间最美的花。那年她中专毕业刚到深圳实习。一切对她来说是那样的美好。虽然生长在农村,但父母给了她远胜过城里孩子的物质。她的衣物永远是伙伴们当中最时髦的。因是长相甜美可人,生活中她永远自如得超过自己想象的。
那时的深圳,对于湖北农村里的孩子,就像梦一样,神秘而美好。实习不到半年,桃花就做到了质检员。这对于流水线上的打工妹来说简直就是灰姑娘遇上了白马。千禧之年的第一秒钟,她收获了她当时认为最好的爱情。男孩是工厂的技术员。就这样,他们结婚了,后来有了女儿,再后来也有了自己的工厂。生意越做越大,桃花也越来越美丽了,但眼里已然没有从前的灵动。老公眼里她再读不到从前的怜爱,他们开始争吵,她开始习惯听他们口中老公的风流韵事,就像听别家的故事。后来他们把工厂倒卖了,拿了钱回了老公湖南的老家。为了稳住老公的心,她决定为老公再生一个儿子。儿子还在肚子里的时候,他预感了老公的外遇,只是没有亲见。儿子出生第八天的时候,桃花曾经的预感变成了她的亲见。她曾经是一个多么骄傲的人,因为这份骄傲,她告诉自己只要没有亲见她就选择相信。这次桃花决意要离婚,尽管老公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尽管公婆拉着老脸一次次和她保证以后一定管好他们口中的不孝子。
离婚的时候,桃花带走的只是130斤的体重。月子自然是在伤心和绝望里煎熬过来的。满月后,桃花又回到了深圳。桃花依然爱美,她开始节食瘦身,试用各种减肥产品。一个月后她病了,原本以为只是普通的感冒,但医生通知她是红斑狼疮。从前看轻舞飞扬的故事是那样的唯美,但同样的故事放在自己的身上却沉重得让人直面死亡的窒息。医生推测可能是月子里过度忧伤激素分泌失调导致了红斑狼疮。桃花给前夫打电话,告诉他发生的一切,前夫把电话挂了。她能感觉到前夫为能轻松甩开她这个包袱而庆幸。桃花回了一趟湖北老家,老父亲把家里仅有的存折拿出来给了她,告诉她好好治病。桃花返回深圳的第二天,老父亲就去镇里的水泥厂上班了。那是一般人都不会选择的地方,尘肺病像魔鬼一样笼罩在那里。但因为工资高,为了给女儿治病,他别无选择,在父亲的心里女儿比他的命更重要。吃药治疗的同时,桃花发现,她比以前更胖了,这是药物的副作用。她不愿意看到发胖的自己,有时她有意把药停了。病情加重的时候,她不得不又开始吃药,她害怕死亡,同样也害怕自己失去自己曾经引以为傲的美丽。作为一个母亲,生活的窘迫让她甚至失去了想念孩子的能力。这样的两年桃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直到她发现皮肤上出现的溃烂。每个月都会收到父亲汇款给她的钱,她感觉自己有罪,但她却什么也做不了。直到她连移动都很困难,她电话给父亲,希望他接她回家,她的生命在那里开始,她也想把死也安放在那里,这是她唯一能为自己做的选择。
夜,很黑,安静得让人的嗅觉异常灵敏,满身的溃烂让腥臭味发酵到极点,每一寸皮肤的疼痛像千万根利剑从四面八方刺向桃花的心。庆幸的是在这死亡的味道里,她还能闻到那么一丝丝桃花的花香,那是白日里,母亲从山里采来的,在母亲看来,山里的桃花清澈,母亲希望来生桃花能有世间最好的运道。
桃花死了,在那个风抚着雨,雨润着桃花的夜晚,黑的夜,没有半点光。
桃花是朋友的表妹,朋友说故事的时候眼里擎着泪。27岁,本是最美的年华,桃花陨落了。在那孤独的夜里她有过怎样的挣扎?她多想摸摸孩子们的脸?她多想回到千禧年那个曾经她以为是最幸福的一刻?她多想像从前一样还是父母的骄傲?
然而这个世界又有多少人在婚姻生活里活成了陨落的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