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
爷爷年轻时当过兵,参加过抗美援朝最后一场战役,严格说来不算一场战役,因为还没开战就听到宣布停战了。爷爷说,敌我两边排兵布阵,战斗一触即发,然后就听到说不打了,大家都开始欢呼,之前都还热血沸腾,想着多杀几个敌人,这会儿管他敌军我军,都抱在一起高兴地又叫又跳。
那是08年雪灾的时候,我唯一一次听爷爷说起他当兵时候的事。摇曳的烛光中,爷爷脸上带着皱纹都藏不住的笑,让我对战争的看法有了不同的视角。
奶奶有时候会抱怨,他是个疯子,睡着睡着会突然哭喊起来,有时会一个人拿着枪到院坝踢正步,后来枪上交了就不再去了。
复员回家之后,爷爷被安排到一个小电站,离家几十里,爷爷又工作尽责,长期不在家,因此奶奶练就了一项神技,自己跟自己说话,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但是她可以说一整天。后来,因为觉得别人更需要这份工作,爷爷把工作让了出去,被奶奶骂了一辈子。老王同志说,这是我们这家人的一个致命的弱点,太替别人着想。
爷爷有齁病,常年咳嗽,一到冬天就更加剧烈。老家的炉子最里面的角,也是整间屋子最暖和的地方,摆着一个爷爷自己用蛇皮口袋做的椅子,软且暖和,家里除了爷爷就只有我有这个特权可以坐。咳得厉害时,会让我或者奶奶给他刮痧,一个大钱币,蘸上桐油,顺着背脊唰地一路向下,一直到背脊刮出两条暗紫的血痕,然后是肩膀……
爷爷有个淡绿色的保温杯,带手柄的,盖子拧下来可以当杯子用,因为常年病着,嘴里发苦,所以保温杯里常年装着白糖水。那糖水,也成了我儿时为数不多的零食之一。
老家有栗子树、柿子树、核桃树、拐枣树……每次回老家,爷爷总会囤着各种果子,过年时会准备爆米花和各种零食,等我回去,献宝似的拿出来给我。
小时候放假都会回老家待一段时间,可以不受管制地看电视,那时,保险丝经常烧坏,尤其天气不好的时候。于是,不管刮风下雨,倘若有人路过,会看到一老一小两个身影,有时拿着手电筒,有时拎着煤油灯,晃晃悠悠爬上厢房二楼,走到二楼的尽头,小的拿着灯照亮,老的拿着起子在电闸处各种捯饬。也许,我对于换保险丝的轻车熟路,就是从那时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爷爷年纪更大之后,常常把堂弟唤作我的名字,他是偏爱我的,就像奶奶常常把我唤作弟弟的名字一样。这样的偏爱,让我一个生于农村的姑娘,远离了重男轻女这个词。
爷爷走的那年,徘徊生死线好几次,最严重的一次,已经抬到堂屋里了,那次,生平第一次真真切切体会到了心痛的感觉,仿佛心脏被人紧紧攥住了一般。幸而那次家里来的人多,据说是阳气重压住了,爷爷缓了过来。
临上学前,奶奶拿着爷爷的存折上街取了里面的最后一笔钱,一千块,说是爷爷吩咐的,给我上大学用。
一个月后,爷爷还是走了,在我大一军训时。“你家公过世了。”电话那头,爸爸的声音有些发紧,长这么大第一次听到他这样的声音。第二次被人攥住了心脏,痛得我眼泪直流。再也没有人喊我“燕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