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门镇日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长门镇日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江采苹点了香,又倚在小塌上,看着那一缕烟笔直地上升,悠哉悠哉转几圈,再渐渐散开去。
王皇后说她是在逃,可她哪儿在逃呢,不是日日都安生在这儿呢。
她觉得自己是见惯了,放下了。
打小她便是这幅令人咬牙切齿的懈怠性子,去细数一番,也未曾打心眼里敬过什么,畏过什么,念过什么。
这些年来对李隆基,不是没期待过,只是每日里用来出神的时候太久,偶尔才能浮起一次等着入宫前那些时候的雀跃,时日一久,反倒觉得即便是那雀跃也与李隆基本人没多大联系了,说到底不过一点痴,一点执,像这烟一般,禁不住几圈转悠便得自顾自的消散。
不知自己奔的是什么前途,只知道自己是留不住的。
李隆基从杨玉环殿里回来见着的便是这幅光景,那人靠在小塌上,平平常常的睁着眼,却像不知觉有人进来似的。不,不仅是他,山川,草木,过往前尘,喜怒嗔痴好像都不在那双睁着的眼睛里,像是被谁洗的干干净净。
恍惚间李隆基想去探探她的鼻息,又生出些莫名的恐惧。
那些恨啊怨啊,这辈子怎么交代得尽呢?
不会的,不可能的。
李隆基取了东西往回走,瞧见榕树上的最后几片叶子也被这阵子一齐卷下来。不由加快了步子,又是冬天了。
遇到那个因着一句话骑马追他几十里路的红衣姑娘,仿佛是上辈子的光景了。
没一会儿,宫人来报,说是陛下赐了一斛珍珠来。
送来的公公候了一会儿,上前小声的问:“梅妃娘娘可有什么捎给陛下的?”
江采苹似是不解:“谢恩么?”
公公愣怔:“理…理应是这样的。”
江采苹柔顺地勾了个笑模样,公公却猛地垂下了头,那眼睛里的讥诮,梅妃竟是半点不遮掩。
殿外准时传来了急促的马车声,哒哒地敲在江采苹心上,这车荔枝里不知又带了多少匹马的血汗。公公的头又垂的更低些了。
宫女捧来了墨,江采苹捉笔舔墨,笔走龙蛇,纸上的“谢赐珍珠”找不出半点谄媚。
到此时,宫女才在眼前人身上看到些活气。仿佛她还是江家闺阁里写下“我生妒杀星璇玑,不仗丁夫亦扶摇”的小姐,笑便是杏花江南,行便是云走青山,笔下苍生皆是一等一的风骨。
公公捧着纸,自觉够交差了,便要告退。被江采苹叫住,说他拉了东西,也不顾公公快皱成苦瓜的脸,将珍珠递了回去。
回乾清宫复命的太监总觉得脖子上的脑袋晃得很,心里不禁恨了恨梅妃:这帝王的爱,真真假假的没人在意,可既然作了样儿出来,必是要有回应的,这是千百年来的规矩啊,该她没贵妃得宠,这狭了心的梅妃!
宫门大破的那天,冷宫里的梅花开得正盛,昨夜里落了些雪,压在梅枝上,时不时被宫外杀声振得滚落下一簇来。江采苹摘下一株,望了望众人四下逃窜向着的宫门,轻轻地松了口气。
她知道,李隆基不会来接她了。
但梅花会来,会夹着几千里的风雪,裹挟着她这一生的热烈与痴傲,带她魂归故里。
至德元年六月十三日,黎明,玄宗只与杨贵妃姊妹、皇子、妃主、皇孙、杨国忠、韦见素、魏方进、陈玄礼及亲近宦官、宫人从延秋门出走。妃、主、垦孙在外者,包括困于冷宫的梅妃,皆弃之不顾。
玄宗回京后某日,梅妃托梦给皇帝说:“当年陛下逃难时,我死在乱兵的手上,有可怜我的人,把我埋在池子东边的梅树下”。最终在温泉池边梅树底下,找到了梅妃尸体,外面用锦褥裹着,上面堆着差不多三尺厚的土。察看梅妃身上肋下有刀痕。唐玄宗放声大哭,以妃礼改葬。又命人在她的墓地四周种满各种梅树,并亲手为她写下祭文。
注:梅妃没写过“我生妒杀星璇玑,不仗丁夫亦扶摇”,是我杜撰的。
玄宗逃窜那天是六月十三,一定没有梅花了,但中华历史里只有这么一个“宁可抱香枝头死,何曾吹落北风中”的梅妃,我想给她一场反季梅花,带她魂归故里。
史书上说梅妃给玄宗托梦,我想,要是梅妃泉下有知,大概会说:
“我没托过什么梦。”
长门镇日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