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1-16
一九六〇年,六月的第二十八天,是我得拯救的日子。早上六点整,我醒来,意识到今天是我的十八岁生日。传来天主教教堂的钟声。每周日的礼拜我还是会去的,但心里已经不太情愿。“好吧,”我告诉那钟声,也告诉自己,“至少从明天起你再也扰不到我了。”不过我没有动,静静躺了一会儿,仰头,窗外杨树叶窸窣作响,轻柔自在;这是新斯科舍的早晨。
如此重大的一天,我没有着急起床,至少一部分原因是我又听到了另外一个声音,与教堂钟声那低沉庄严的节拍大相径庭。父亲不规律的鼾声,呼呼作响、粗噶刺耳,带着湿气从隔壁传来。虽然我只能听到他,但在我脑海中,与眼见无异。他必然仰面躺着,渐渐稀疏的铁灰色头发散乱在枕头上,他深陷的脸颊,甚至他乌黑的眉毛都会随着他杂乱的呼吸而起伏。他的嘴巴一定微微张开,嘴角有细小的唾液泡沫鼓起又见破碎。不出意外,他的左臂甚至左腿会甩出床沿,搁到地板上。从他的姿势判断,好像父亲已经在睡梦中预防了任何不测,碰到意外只需向左稍一侧转,再挺直身子,他就已经立在床边了。他的身体总有一半接触地面,严阵以待。
我们家里父亲总是起得最早,我想,再过那么一会儿他也就该起来了。他会像被谁掐住了脖子,倒吸一口气,鼾声也会随之戛然而止。然后隔壁会传来悄悄走动的声音,接着,那扇歪斜的门会被推开、关拢,父亲会穿过我的房间。他一般左手提着鞋子又同时揣着裤子,而右手正试图系上纽扣,拴起皮带。自我有记忆起,父亲走过时一般已穿戴完整,只剩纽扣、搭钩之类他不擅长的环节了,因为在他以前干活的小矿,一枚炸药从他伤痕累累的右手夺取了食指和中指。不过对剩下的手指,他也期望不高,只求能“拿捏拨扯”、系纽扣、栓皮带就行;而这些任务它们也尽己所能,但总有种胡乱摸索的绝望之感,让人难以放心。三根手指时常显得勤勉有余,但它们自己好像也觉得有些力不能及了。
经过我房间的时候,为了不吵醒我,父亲会走得轻手轻脚,而我会闭上眼睛假装睡着,让他自以为得计。等他下楼生火之后,我和母亲会稍等片刻,然后用咳嗽声试探交流,确定谁是下一个起床的人。如果我咳了,示意我醒着,那么就该我随着父亲的脚步下楼;若是我不做声,那几分钟后母亲也会从我房里走过。这是我会第二次闭起眼睛,但我一直觉得这招对母亲不管用;她不像父亲,我总感觉真睡假睡之间的区别她心里是十分有数的。而玩这些把戏其实我自己也觉得并不光彩。不过今天,我想,这是最后一次,我希望他们都比我先下楼梯。因为今天我有些自己的事情要办,而我拥有的时间也很短:父母下楼之后不久,我的七个弟弟妹妹也都要起床了。
——《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
如果两人能及时明白,比起婚姻中的巨大灾难,日常的琐碎烦恼更加难以躲避,或许他们的生活完全会是另一副样子。而如果说,他们在共同的生活中也多少学到了点什么,那就是智慧往往在已无用武之地时才来到我们身边。多年来,费尔明娜·达萨一直痛苦地忍受着丈夫每天清晨起床时的快乐。她竭力抓住自己最后一丝困意,以免去面对一个新的充满了不祥之兆的早晨所预示的宿命,而他却带着一个新生儿的天真醒来了:新的清晨,意味着他又赢得了一天的时间。她听着他伴随着鸡鸣醒来,活着的第一个标志就是一声无缘无故的咳嗽,好像故意要把她吵醒似的。她听着他一边摸索应该就在床边的拖鞋,一边嘟嘟囔囔地发着牢骚,唯一的目的就是要扰得她不得安宁。她听着他在黑暗中一路跌跌撞撞地摸向浴室,然后,他会在书房待上一个小时,可她才刚刚重新入睡,就又听见他回来穿衣服,依旧没有开灯。(有一次,在玩沙龙游戏时,人们问他如何定义自己,他说“我是一个在黑暗中穿衣服的男人。”)她就这样听着他,心里清楚,这些声响中没有一个是必要的。他假装无意,但其实是有意弄出这许多动静,就像她明明醒着,却假装没有醒。他的理由十分明确:他从未像这些不安的时刻里那样迫切地需要她,需要她活着,并且头脑清醒。
——《霍乱时期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