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丁与木匠6:青春的较量
今天咱们把高普尼克的《园丁与木匠》这本书讲完。最后一讲的主题是青春期的大脑。
“青春”中国文化里绝对是个好词,代表朝气蓬勃积极向上的东西,我们总是说“美好的青春”,什么“红火的青春”。但是在美国,一提“青春期的少年”,那基本等同于麻烦制造者。如果在纽约街头看到几个十几岁的少年结伴向你走来,你有理由为自己的安全担心。
我猜这可能是因为中国文化非常强调自控能力,少年相对比较低调。美国青少年的江湖暗流涌动,有吸毒的、有校园霸凌的、有堕胎的,学习好的老实孩子一般不是主流。但是在这些表面之下,其实青春期的问题哪里都有,咱们每个人也都遇到过或者将来会遇到。
一个被视为希望之星的天才少年,为什么在大学里突然沉迷网络游戏不学习了呢?一个系统学习过生理知识、平时特别文静的女高中生,为什么突然怀孕了?而且那个男生还不是她喜欢的类型?
青春期少年经常会犯一些愚蠢低级的错误。想要理解这一点,我们需要脑科学。
1.混乱,又见混乱
中学老师经常感到很无奈,仿佛是突然之间,学生们对老师讲的内容都不感兴趣了。幼儿园的孩子对一切事物都充满好奇,小学生把老师的话当成金科玉律,可是到了青春期,好像课堂上的东西再新颖也无法吸引学生。他们不再迷信老师,对家长也是叛逆,他们的心思好像根本不在学业上。
所以就有老师向高普尼克抱怨这个情况,说你不是脑科学专家吗,你说说为什么青春期少年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呢?高普尼克说不是啊,你看他们对“谁喜欢谁”这个问题,感不感兴趣?老师说那倒是!这帮学生一天到晚就是研究同学的八卦。
人到了青春期,大脑会发生一个重大改变。我们前面讲了幼儿大脑的可塑性非常高,所以灵活多变又充满了混乱。上学以后,从小学到青春期之前这段时间,孩子的大脑是非常平静的。可是到了青春期,大脑再次变得活跃,可塑性再次提高,混乱又回来了。所以青春期的大脑,有点像是幼儿的大脑。
这种改变是在为离开家庭做准备。
青春期之前的孩子,他的生活是以家长为核心,他最关心的是和家长的关系。青春期开始之后,他最在意的是和同伴之间的关系。自己在老师心目中是个什么位置,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 他更关心自己在同学中的位置,他想得到来自同学的尊敬。
幼儿时期的打闹,现在变成了复杂的社交演练。谁跟谁是朋友,谁跟谁是盟友,分工、谈判、妥协、利益分配、建立游戏规则,这些高级的东西都出来了。
青春期少年有个地下文化。他们私下交流会说一些只有他们知道的词汇、只有他们懂的典故,他们关注的东西家长根本理解不了。你要不信可以尝试一下“快手”之类的东西,你可能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会对这种东西感兴趣。这个文化在一代又一代的少年之间传承,还不断地创新。青春期少年是否掌握这个文化,对于他的欢迎度十分重要。
为了赢得地位,青春期少年会去做一些冒险的、匪夷所思的事情。我们以前讲《欢迎度》那本书的时候说过这个情况,青春少年最尊敬的不是学习最好的孩子,而是敢想敢干、有反叛精神的少年。
青春期少年其实也是在探索,但是他们这种探索和以前的探索不一样。以前都是在家长的庇护之下探索,做一些游戏性的操作。青春期少年的探索则是直接面对真实世界,他要追求独立。他打交道的对象都是同龄人,这是给即将到来的成人社交做演练。
活跃的内心遇到陌生的场景,青春少年难免会做出一些出格的行动。脑神经科学家提出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理论。
2.两个系统
我们知道丹尼尔·卡尼曼在《思考,快与慢》这本书里提出一个学说,把大脑分为两个系统,系统1负责快速直觉思维,系统2负责慢速的理性思维。其实这个系统1和系统2只是一种概念上的划分,并不是说大脑里面真的有一个组织结构是系统1,另一些组织结构是系统2。
那么我们也可以用另一个视角,把青春期少年的心理分成两个系统 —— 一个是“动力系统”,一个是“控制系统”。用汽车打比方,动力系统就好像是油门,控制系统就好像是方向盘和刹车。
动力系统的作用是通过调动感情,让人充满各种做事的动机。青春期少年迫切希望实现自己的各个目标、满足各种渴望,体验各种感觉。
从脑科学角度来讲,动力系统跟大脑中负责奖励的区域有关系。说白了,就是大脑非常想要获得奖励。奖励可能是爱情或者荣誉,但青春期少年最想要的奖励,是来自同辈伙伴的尊敬。比如研究者做了一个模拟赛车实验,一个少年开车本来开得好好的,但是一旦当他知道有其他的少年正在看他开车,他就会去做一些更冒险的动作 —— 因为他想要赢得尊敬。与此同时,功能性核磁共振扫描显示,他大脑中负责奖励的区域被激活了。
动力系统在整个青春期间都非常活跃。只有当青春期过去之后它才会平静下来。
科学家提出一个洞见。青春期少年之所以会去做一些不负责任、冒险的事情,并不是因为他低估了危险 —— 而是因为他高估了奖励。或者说,他对奖励的体验比成年人强烈得多!
比如你想想,初恋的感觉是不是特别美好。一直到成年,每个人都觉得初恋特别美好,其实初恋可能并没有那么美好,只是那时候你是青春期,你对奖励的感觉特别强烈而已。
我当年上的都是重点中学,同学都比较老实没什么人早恋,但踢足球给我带来的奖励感觉特别强烈。初中有一次我们班四比零赢了别的班,我作为守门员表现出色高接低挡做出几个值得慢动作重播的精彩扑救。同学夸赞不说,比赛结束后场边有几个不认识的人都向我致意,我好像成了球星的感觉。第二场比赛开始之前,对方的守门员居然专门跑过来跟我握手!结果后来我野心膨胀喜欢冒险出击丢了不该丢的球。
从进化角度看动力系统完全合理。有这个系统的激励,你才愿意离开温暖的家庭环境,去面对社会上的风险。但是问题就在于,你需要控制这个动力才行,这就是咱们要说的第二个系统,也就是控制系统。
控制系统由大脑的前额叶皮质主导。我们上一讲说了,随着大脑慢慢发育,前额叶皮质开始尝试接管大脑的其他部分,它能掌控感情,也控制动机。
控制系统相当于刹车和方向盘,它克制冲动,引导我们做出科学的决策。它鼓励我们建立一个长期的目标,推迟享乐。同样也正是这个系统,主导了我们上一讲说的掌控式学习。
但是控制系统的掌控能力并不是一下子就有的,而是慢慢成长出来的。它从青春期之前、刚刚上学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一直到成年以后都还在成长。
所谓“谁的青春不迷茫”,就是动力系统和控制系统这两股力量的较量。
3.火候
最理想的局面是两个系统达成平衡。本来也容易平衡,但近年来出现了一个情况,孩子们的青春期都在提前。
为什么青春期会提前,目前还没有明确的结论。有人从能量角度,认为现在的孩子营养摄入过剩,而运动却不像以前那么多了,营养在体内没有被消耗掉,就被用于加快身体发育。还有人认为是环境中的各种激素太多了,甚至还有人说是各种人造光源对人的身体产生了影响……
总而言之,青春扑面而来。动力系统已经变得活跃,控制系统却还没有准备好,结果就是青春期的少年更容易冲动冒险。要解决这个问题,就得提升控制系统。
那要如何提升控制系统呢?难道是加强思想教育、依靠团支部书记的领导吗?当然不是。
从脑科学角度来讲,青春期的动力系统是自然生长的,人到了一定年龄它就出来了 —— 但是控制系统并不仅仅是自然生长,而是可以训练的。
控制系统高度依赖学习和经验。试错就是个好办法。如果你做出过一些错误的决定,吃亏了,你就会学会下一次如何做出正确的决定。在实践中吃一堑长一智,你就会慢慢变得成熟,这个成熟的过程就是你的控制系统成长的过程。
所以试错宜早不宜迟。最好在青春期还没到来之前,在小学生这个阶段,家长就让孩子去做一些决策,和同学多互动。这时候还有一个好处是家长还有一定的权威,能给一点引导。
这就又回到了学徒制。高普尼克真是非常推崇学徒制。家长应该找机会领孩子去做一些真实的工作,让孩子体验一下在真实世界里自己的决策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能力越大责任也越大,自由度越大控制力就得越大。最理想的情况下,随着青春期少年慢慢长大,他要求的自由越来越多,同时他的控制能力也越来越强,两个系统一起成长。他既有强烈的进取心,又能够调整方向控制自己……就这样变成大人。
这个做法是在矛盾中寻找平衡,就好像做菜一样得讲究火候。其实整个这本书说的都是这个道理,孩子就好像是树苗,拔苗助长不行,不到时候就修剪枝叶也不好,到时候了不修剪枝叶也不对,家长就好像是园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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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最后我想起两件事来。我家附近有个高中,我一个朋友告诉我,这个高中的学生有时候会因为篮球比赛之类的事儿跟别的高中发生冲突。但是他们的家长厉害,出了事儿总能摆平,所以学生们有点有恃无恐。
按中国文化的标准,这种家长岂不是把孩子给惯坏了吗?不过凡事都有两面。主导了美国原子弹研究的物理学家奥本海默上大学的时候曾经试图毒杀老师被校方发现,结果家长出面摆平,给美国留下一个人才。
两届国际数学奥林匹克金牌得主付云皓,在北大上学的时候也是因为年少轻狂,有一门非数学专业的课连续两次没有考过,被学校取消了学位资格,引发一系列连锁反应,未能成为人们心目中的“成功人士”。
我听说付云皓的故事,就想起奥本海默来。如果当年付云皓的家长厉害,把北大那点小事儿给摆平,中国会不会多一个数学家呢?
这个世界有很多特权人士一直到老都被人惯着。可是青春少年犯点错误,有人就说不能惯着,我觉得惯着还是不惯着,似乎也得讲讲火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