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杰:狗特务
他和她结婚快五十年了,我从没见过他们面对面坐在一起,好好说过几句话。
他们住的房子不大,只有七十多平方米,他睡在卫生间对面的小卧室,她睡在有阳台的大卧室,他们从来不到对方的屋里走动。
他喜欢骑着电动三轮车到河坝边钓鱼,一坐一整天。
那天,他钓鱼回到家里,往客厅沙发上一躺,睡着了。她在老年活动中心打麻将输了五十元钱,心里憋屈,进门就看见地板上全是泥脚印,忍不住“你就不能讲讲卫生吗,真是窝囊"他睁开眼睛回了一句“嫌我窝囊,当初别嫁给我呀"。“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嫁给你”。接下来他本想说“不想过就离”。说出嘴的却是“看到你就够了”然后用力关上门,出去看别人下棋去了。
他们称呼对方,不像别的老两口,直唤其名,或者“孩他爸”“孩他妈”,而是“那个人”。
他们对我都很好,她常摸着我的头问“那个人是不是又说我坏话了”?我如果摇头,她肯定不信,我只好点点头。
他喜欢啃鸭脖子,自己吃一半,给我吃一半“那个人好还是我好”?在美味的诱惑下我摇头又晃脑。
她在隔壁大喊一声“特务”,我像箭一样飞奔过去。
在这个家里我学会了察言观色,见机行事,所以他们给我起名字叫“特务"。
他们常常在我面前抱怨对方,数落对方的缺点“那个人又把菜叶子往下水池扔,害的我掏半天”。“那个人把淋浴器水温调那么低,跟凉水没啥区别”。“那个人出门又不关窗户,满室落的都是沙尘"。
他们还会故意做出一些出格的事。
她知道他有鼻炎,就经常给花盆里喷一种气味很浓的灭虫剂,弄得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喷嚏连连,才肯收手。
他明知她个子矮,每次看完电视,把遥控器放在电视柜最上面,看着她踮起脚吃力地样子,他才过去取下来,但是不递到她手上,而是扔在沙发上“给”。
在城里开饭馆的儿子每次回来,得买两箱牛奶,水果也是一式两份,说话还得到两个屋里分开说“你们俩这样过日子,以后不在了的时候,我咋埋你们”?她可能早就想好了“如果那个人埋在山上,就把我埋在河边,如果那个人埋在河边,就把我埋在山上”。他一只手叉在腰上,满嘴喷着唾沫星子,像控诉仇人罪行一样斩钉截铁地说“活着被那个人折磨,死后决不能再被她纠缠,我宁可被野狗吃掉也不和她埋在一起”。
他到儿子开饭馆的城市去住过一段时间,第十天的时候,多一天都不愿住了,死活让儿子把他送到火车站“房本上写着我的名字,凭什么让那个人一个人住”。
孙女断奶的时候,她也到儿子那帮过一个多月的忙,结果孙女的奶还没断彻底,她就嚷着要回去“不行,我不能在这住太久,那个人会把我的房子弄成猪窝,把花渴死,把狗饿死”。
今年开春的时候,她的胸口连着几天又胀又痛,但就是不愿告诉他,直到痛的不行了才对他说“今天别去钓鱼了,陪我到医院去"。他啥也没问,啥也没说,到车棚把电动三轮推出来,给车厢里铺了个棉垫。
在医院做完检查,取化验结果的时候医生对他说“你老伴乳房里有个肿瘤,回去后经常帮她揉揉,尽量少惹她生气”。回家的路上,她发现他的表情有点凝重就问“咋啦,是不是癌症”?他答非所问“小床的木板太硬,硌得我腰疼,今晚我也要睡席梦思”。
那天他做饭的时候,专门炒了她爱吃的红烧带鱼和糖醋排骨,还把饭端到她面前说“吃吧”。饭后端着一杯水,把药倒在手心递过去“吃药”。她也不计较态度,注视着他的举动。问了句“你当年明知道我被人糟蹋过,为啥还娶我”?他假装没听到,取下挂在门后面的铁链子对我说“特务,走,散步去”。
不到半年的时间,她的病好了,肿瘤说没就没了。他慢慢腾腾收拾着衣服和被子,小声嘟囔“席梦思太软,窝的我腰疼,我还是睡木板床去吧"。她轻轻一拽就连人带被子拉了回来,说了句“再等几天吧,我觉得我的肩膀还有点疼,你帮我再揉揉”。
第二天一早,吃完早饭她收拾好碗筷说“今天别去钓鱼了”。他问“干啥"?她答“听说家具城有一种床垫,不软不硬,特别适合老年人用,我们去看看”。“你说的那个牌子叫芙蓉王”。
我欢快地跟在他们身后,以后再也不用像特务一样了,但他们还是叫我“特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