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只鸟儿
那天下午,高三年级学情检测,我有场监考。
13点50分,我从综合楼三楼考务办公室抱起试卷,就直奔考场了。真是委屈了走廊里的名人画,搁在平时,我都会看上他们几眼,或说句话儿。我看抱着的两袋试卷,才知道这场是文科班学生,多的那份是附加题。
下午考语文,是个例外。“这三个小时会很难熬的。”下了三楼,我边走边想着,“如果这考场的学生成绩不是太好,还有事做,因为总有几个伸头张髦的,想利用各种手段抄那么一点,我的交感神经就可以兴奋起来了。”几十年的监考经历,早已练就出一双“火眼金睛”,孙悟空在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才呆七七四十九天,如果真是“天上一天,地下一年”,我和他几乎能打个平手。
一路快跑,又爬上前楼四层。走进第二考场,迈上讲台,我上气不接下气地高声地模仿着播音器:“请大家把与考试无关的物品放到教室的外面,课桌上只允许放……”说完,我发现学生没有任何动静,原来他们早已做好了一切准备。看到几个熟悉的面孔才知道这些考生是政史班的优生。
紧接着我朝手指上吐口唾沫,顿时,透滑的指尖变成了魔棒。我迅速地 发完试卷 ,看表,才13点56分。站在讲台上,我开始扫瞄学生,从前扫到后,从后扫到前,没有一个狡黠的目光和我相遇,没有一个奇异的装扮进我眼帘,统一的校服整齐朴素。只听得全场“哗哗哗”的折卷声,而后就“唰唰唰”写字声。笔尖和纸张这对完美的恋人完全沉浸在忘我的境界中,我不能打扰他们。
没有调皮的目光,这场监考倒无趣起来。 对于考生,我形同虚设;对于监考,不能看书、看报,不能写字……我打哈欠了。
哨音应时而来,两点整,考试正式开始。我坐下歇会儿,坐着坐着,眼睛开始长毛,困神跑到眼皮子上,怎么也赶不走,上眼皮灌了铁似的,极其沉重,直往下坠,悟空的金箍棒也撑不起。可心神又告诉我,绝对不能睡着,一怕失职,外有巡查领导,内有几十个学生;二怕无意识状态下,打起了呼噜,说了句梦话,再打个呓子,更怕倒了个面砍垰地……脑子里灌上了酱油,心里又喝了烟油。此时此刻,此地此情,怎一个“煎熬”了得!
站起来,没有梁头也没有锥子,只能隔着衣服使劲地掐胳膊。呵,掐醒了。眼睛受我控制,这就好,我又可以和外部交流了。我寻找着能激起脑髓冒花的东西,但教室四壁的标语牌上都还蒙着一层纸,一个字都没露出。还是偷个懒吧,我把眼光移向了窗外。今天,天空是个灰幔子,三楼以上,一片死寂。上午看“墨迹天气”,今天pm2.5指数达238,属重度污染,想到这,心神怎么突然要醒了,要冒汗了;再看到学生们奋笔疾书的样子,深呼吸几口,云层外的阳光,宇宙里的清风,地球上的霾不算什么,它会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没事的;看看时间,才过去五分之一,不要急不要躁。
我又坐了下来。一低头,看到脚上穿的运动鞋,鞋头上早就翘起来的两块胶皮,再不修补就要掉了。无论如何,得抽个时间,找点万能胶粘上。哪里能找到万能胶呢? 心阵阵紧缩。
几声鸟鸣,清清亮亮的,划破了灰幔子,震动了我的耳鼓:“鸟儿被pm2.5憋的,可这会儿不能叫呀,2.5对肺的伤害是不可逆的。早晨起来,趁着阳光,和学生们一起早读才好呢。”
我想起那个晨读。那天,鸟儿们也不知怎么了,都聚集在教室前面高大的水杉上,它们叫的可欢了,可能是想和学生比赛朗读的《鸟啼》。我听养鸟的人说,鸟儿是非常聪明的,它们或许能识人语,我们正学习劳伦斯的《鸟啼》呢;我还听说,鸟儿聚到一起就喜欢比赛,比谁的声音美,比谁的本领高。养鸟人还说,鸟儿要是不遛,会得自闭症。
那时,我让同学们静静地听鸟的啼鸣——真正的天籁,顺便理解理解孱弱的鸟儿,向死而生的力量。
听过之后,我让大家学学鸟叫,享受享受片刻的开怀。几个调皮的男生真学起来了,可学着学着就停了,都说自己学得太难听了,想以后学学口技或许还行。
我又让他们用象声词描摹一下。“啾啾——啾!”“驾,驾,驾驾驾!”“叽咕,叽咕,叽咕叽咕叽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叽驾叽驾叽驾叽驾——”找呀,找呀,同学们实在也找不出多少,并且说这些词与真正的鸟鸣差远了,光有声没有调,更无情哪有致。
“那形容词呢?”我继续问,并允许他们查字典词典或作业帮。“婉转,悠扬,清脆悦耳,百鸟争鸣 ,委婉动听 ,千啭不穷……”艰难地找到十来个。
“我们的唐诗宋词呢?”“……时鸣深涧中,两个黄鹂鸣翠柳,自在娇莺恰恰啼,……”,学生也背不出几句,我要求他们课后查资料。 之后,我也查了一番,发现直接描写鸟儿声音的诗句,还真的没有多少。鸟儿在诗词里都是陪衬?是我确没读过几本诗书,还是我们的诗人也忽略了鸟鸣呢?我又想古人那么崇尚自然,他们也在听吧?嗯,“鸟语花香,莺歌燕舞”,鸟语、莺歌——当然是听的,这本已是极高的评价了!
这件事过后, 我特别爱听鸟叫了,我也觉得自己的耳朵好像聪明起来,我能听周围鸟儿们任意一声啼鸣,考场外的几声鸟啼,自然是躲不过我的。
有了叫声,不自觉地要去寻找鸟的身影,但多数情况下,我看不到鸟儿的踪迹,它们隐藏着在枝桠间、绿叶里,轻松得意着。啊!今天可好,在前办公楼顶的楼檐和扯拉的电线上,我看到了三只鸟儿——三只黑色的鸟儿。这一定是我们当地有名的乌春鸟了,遛鸟的老人说,我们当地的乌春鸟,叫声也好听,可以和百灵,画眉,黄莺相比拼。
好呀,我再不打盹了。这之后,我的目光在教室和鸟儿之间跳跃,我能顾得过来。
我看到:在电线和楼檐之间,三只乌春鸟儿:飞上飞下,飞下飞上;前一个,后一个;飞飞停停,停停飞飞。
没想到,就在楼檐和电线之间,三只乌春鸟儿:飞下飞上,飞上飞下;后一个,前一个;停停飞飞,飞飞停停。
在近两个小时里,在电线和楼檐之间,三只乌春鸟儿:飞上飞下,飞下飞上,我不知其上与下;前一个,后一个,我不知其前与后;飞飞停停,停停飞飞,我不知其飞与停。
我只是惊异了:
我从来没有看到或想到过,有翅膀的能自由飞翔的鸟儿,会在一方没有食物没有水源没有风景乃至没有乐趣的十分枯燥小天地里保持着一个姿态那么长时间。他们有委屈吗有泪水吗有不解吗有不知吗?忽然莫名地想堕泪,由物及人:一辈子守孤岛的夫妻,一辈子升一面国旗的老人,一辈子站三尺讲台捏半寸粉笔的自己及我的同事、同行?
……如鸟儿般弱小的生命,渺小的如蜉蝣一样的有丰富情感的人——数十年如一日地坚守;还要,迎着猎猎西风;还要面朝滚滚红尘……
我不由得肃然起敬,我想为鸟儿写点文字,但实在不知如何写。
不觉间,哨音吹起,考试结束。我收好试卷,觉得今天的监考真是个例外,从没有这么轻松,好孩子就是让人省心。
咦!阿Q的口头禅是什么来着?
2017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