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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

2017-10-18  本文已影响26人  Ringo_

这一年春天,旃倻山万物复苏,一场雨浸润了泥土,也唤醒了我的神经。空气中带着凉薄的清香,我挑了个晚霞漫天的下午,带着两坛酒来到了师父墓前。

拨开长势正好的闻风草,穿过团团茂密的锦禾菑,我在一颗老杏树下找到师父的长眠之处。那里因为无人打扫,布满了腐朽发黑的落叶,紫藤的根遒劲有力,攀附到他的墓碑上。

我拨开他墓碑上的枝条,给他放下一坛酒。

师父是出家人,从不饮酒,佛门的清规戒律,他严守了一生。

我曾经问他,这些规矩只会让你受苦,守它何用?

他给长明灯添上灯油,眉目低垂,听罢,悠悠地看上我一眼,这世上的东西,你信了,便守了。

他的声音游荡在我的脑海里,是六月的蝉鸣,寂夜的更声。

他死后,世间似乎再无荫夏,长夜永恒。

师父是十五年前来到旃倻寺的,那一年他二十岁。

师父来到旃倻寺前,便当了十五年的山野和尚,他跟着一位老师父四处云游,化斋游历,也给人做法事。

后来,老师父去世,他临终前引荐师父来到这里。寺中方丈与老师父是旧识,留下了师父,也留了他从前的法号:无为。

方丈说这个法号起的好,无为便是一种为。

那一年我刚满八岁,疾病缠身,看过不少大夫也吃过不少汤药,总不见好。爹娘思忖一番,决定让我拜一个庙里的师父,一年进寺三个月,吃斋劳作修行,看能不能洗净凡俗,强健体魄。

爹娘领我来到寺庙,我怯生生地站在师父面前,师父身姿挺拔,个子也高,我需要仰起头来才看得到他的脸。

他蹲下身子来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予安,殷予安。

他笑了笑,我知道,我见过你。两年前我去镇上,你给我水喝。

我的大脑裂开了一条缝,旧日光芒乍现,师父的模样隐隐绰绰地从水底荡了上来。

那是一个盛夏,我坐在自家铺子门口望着柳树枝出神,地面的灰尘被烤了起来,浮在燥热的空气中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味道。

师父就是这时候出现的。小施主,能把我的葫芦装满水么?

白色牙齿。长睫毛。剑眉。额头上大滴汗水。藏青色粗布衣服。

眼睛里仿佛藏着古井底的幽月。月亮的剪影一闪而过。波纹荡漾。

就是这样。我记起来了,再看师父温和的眼神,一股亲切感油然而生。

我就这样跟随了师父,巧合放在一起,就成了羁绊。

我守时上山进寺,寒来暑往,不知不觉已是多年。

四月份,进到寺庙里,把包袱放下,便随着师父开始念经、扫地、吃饭、浇菜,点灯,这是师父每天的任务,我帮不了他多少,只是跟在他后面转来转去,拿油罐或者递水桶。

师父也不嫌弃,耐心地带着我。

他话很少,我也不活泼,沉默填补了我们的大块时间,但我喜欢和师父待在一起,他说的话总让我深思,后来我才明白,他们出家人管这叫禅意,那种冥冥中参透一切的意味,师父早已无师自通。

他有时候带我去后山林里玩,山寺的四月有烟火和雨水,空灵明秀。溪沙从我的脚趾缝间流走,冰冷的触感让我有一瞬间的麻木。

师父坐在山石上,衣角沾满了细碎的草根。他望着天空,想着我这辈子可能都想不出答案的问题。

有时我们晚上来,月色清冷,月亮仿佛就挂在山尖上,触手可及。

山里已经有了几声蛙叫,潺潺溪水在山石的缝隙间游走,走一步就发出清脆的撞击声,鹧鸪声穿破夜色,透着几丝落寞。花朵馥郁的香气弥散在空气中,我的手指间残留着野莓的香气。

予安,你看。师父指着远处。

我扭头看去,明亮的月光下,一只白鹭衔着浆果,在大丛浣虉草间扑棱一声飞了出来。

畴昔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耶?师父喃喃道。

我疑惑地看着他。

师父好读书,也喜欢教我认字写字,每当这时他的话最多。

那一晚,师父给我讲了一篇《后赤壁赋》,他说苏子是贴地行走在这梦幻又残酷的人间;他说写这篇赋时,他的心境已然趋向恶化,不然何以写出这般诡异跳脱的文字,何以不顾一切“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他说山鸣谷应,是一番翻江倒海的怒吼,风起水涌,是痛苦又必经的挣扎。

我听得云里雾里,在月光下看师父的脸,越发觉得他是一个陌生人。

五月份,师父挑水到菜地,他浇水,我跟在他后面拔除杂草。湿漉漉的草根透着象牙白,阳光炽热起来,我重复地弯腰站起,把草根扔在背上的篓子里,头上已有了细密的汗珠。

师父唤我休息,我走到树荫下放下背篓,他提着水桶也走过来,从背篓里揪出两颗杂草,放在水桶里洗净,然后把一颗递给我。

象牙白的草根折断放进嘴里,他整齐的牙齿开始咀嚼起来,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咬了一口草根。苦涩又清新的味道在刹那间传遍了我的味蕾,一直氤氲到我的胃里。植物的汁液味道,余韵是甘甜的。

晚上我们一起去点灯,从山门到大殿,我们拾级而上,一路走,灯一盏盏亮起,师父的脸被烛光照亮,宁静又柔和,他的表情是我读不懂的虔诚。

回到禅房,师父带我做晚课,他立刻就可以进入沉思状态,闭着眼睛,灵魂已经飞走,飞到我的视线之外。

六月份,夏季来临,我们换上短布衫衣走在烈日下。树荫浓密,蝉鸣迭起,明晃晃的日光让人分不清身在何处。

这时我最期待下雨,下雨便不用挑水浇菜,山门前的台阶也会被洗刷干净,我便可以坐在台阶前,望着檐下的雨水,师父就会坐在桌前研磨,提起毛笔开始抄经。

我只是望他写字便可以望很久,勾勾画画一下午,直到夜色侵染了窗棂,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也渐渐小下去。墨色沿着纸张的纹理延伸,每一丝都是一段时辰的刻度。

晚上,雷声轰隆作响,有雨丝透过窗户缝隙被风刮进来落在我脸上,我从梦里醒来,听见师父的房间里的开门声,师父担心大殿的长明灯被吹灭,晚上总是去看。

我披好衣服下床,拿起门后的油纸伞走出去,冷风吹到我的衣袖里,我缩缩脖子,看见了师父提着灯笼的背影,雨滴在他脚下步步生辉,师父不疾不徐地前行,大雨与暗夜俱被他抛却。

我举起伞快跑几步,到师父身边为他撑伞,师父看我一眼,予安,雨这样大,你不该出来的。

师父眼中似乎倾注了满天星辰,我被其深邃吸引,久久都不能说出一句话。一阵风刮过,烛芯摇动,我回过神来,感觉到这山寺仿佛已在世外,在无边际的雨幕下,我们渺小如斯,而师父,是这异度空间中唯一的光亮。

除夕夜,上山的路被大雪掩盖。我迎着风雪上山,一步一个踉跄,手里还提着爹娘特意为师父做的素馅饺子。

我到时,寺里的师父们已行过祭典,大家都去休息了。师父的房里传来温暖的光芒。

师父见我来,放下手里的毛笔,为我沏一壶茶。

我搓搓冻僵了的手,把碗筷拿出来,摸摸碗壁,还有余热。

我说,师父,这是家里特意为你做的,你趁热吃。

师父拿起筷子,夹起一个饺子吃掉。

那一晚,师父一改往日的沉默,絮絮叨叨告诉了我许多。他和我讲与师父在外游历时的故事,讲除夕夜他们如何度过,讲他们遇到过的危险,他们一路所经的风霜。

我静静地听着,随着师父的讲述,脑海里有一幅具体而微的画卷慢慢展开,师父佩剑而行,衣袂如流云,足履山川湖海,目过芸芸众生。而我的目光凝视着他,无比坚信,此世我所见的众生,再无一人如师父一般令我无条件地相信并信仰着。

师父是一座神殿。我便是祈祷者,祈求赐福,祈求安康,祈求这一世,有人在前方引路,令我可凭此得渡茫茫黑夜,万丈深渊。

这一夜我看见许多东西,最后我窥探到神殿中师父的足迹,他的影子游移不定,最终跪倒在威严肃穆的神像之前。

第十五年。

师父的话越发少起来,他依然劳作,与无穷尽的昨日一模一样的劳作。但也有些地方与从前不同了,他常与方丈秉烛夜谈,我在熟睡中甚至不知他是何时回到房中的。

岁月本该如此继续,我长大成人,师父慢慢老去,但万事无常,师父是不会老去的,神殿会荒芜,但不会老去。

那天师父带我去后山捡柴,我们走在泥泞的山路上,不发一语,偌大的山中似乎只有我们的呼吸声,平日里的虫鸣鸟语全被雾化了,我们在结界内、在虚空中,艰难地前行。

师父走在前面,脚步平稳,我擦汗的间隙,感觉到他离我越来越远。

我加快脚步,师父的背影却像海市蜃楼一般,与我永远隔着一段距离。

泥土溅到我的衣服上,杂草纤细的枝叶割划着我的脚踝,我无暇顾及这些,看着师父的背影,竟连他的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寒意像水波一样,一阵阵蔓延过我的身躯,我脚下不停,恍然间觉得师父已不再是师父,这山寺也不再是山寺。

林中起了雾,我们好似走进了画卷中的缥缈仙境,有一只鹿出现,满身的青苔掩埋了原本的毛皮颜色,鹿角上挂着枯干的藤蔓,黑漆漆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我们。

山兽。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它用湿漉漉的眸子看了师父好久,缓缓抬起脚来,似乎在引领师父前行的道路。

师父走向了它。

我耳边的声音更大声了,不要去。

我喊不出来,只好跟着师父继续走,一出神的功夫,师父已经不见了。

我瞬间慌了神。墨绿色的树叶渐渐隐没在大雾中,我看不清道路,根本不知去哪里找师父。

我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保持冷静,片刻后,我凭着感觉摸索前行,说来奇怪,本应崎岖的山路竟感觉不到丝毫的起伏,万物都被溶解在雾中。道路越走越平坦,越走越宽广,我大步迈进,最后索性飞跑起来。

我知道我们一步踏进了陌生的空间。我已冷静下来,无论事情多么蹊跷,我的首要任务就是找到师父,然后和他一起离开。

突然,我踩到了一个软软的物体,我打个趔趄,摔倒在地上。

我看到青色的短衣,藤条扎起来的背篓。

大雾仿佛在一瞬间散去。

师父倚靠着一颗梧桐树,面容平静,长长的睫毛打下一片阴影,他的双手垂在身体两边,手指缝里还有残留的木屑。

他已没了呼吸。

内心的恐惧翻江倒海,冲破了我理智的闸门,我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大脑像被烧尽一般,一片空白。

予安。我听见有人叫我。

我转头,发现师父站在远处看着我。但我低头看,他的尸体还是在我的旁边,一动不动。

我再看过去,师父依旧站在那里,表情温和,他的目光也如昨日,像八岁那年我初见他时一样,古井幽月,清冽的水。

我们就此别过。师父说。我还来不及反应,他便转身走了,在一瞬间消失了踪影。

我突然想起来师父给我讲过的故事。

玄奘到达灵山之前,渡了一条河。南无宝幢王佛用无底船接引他,船行的过程中,玄奘看见自己的尸身顺流而下,那是他的凡躯,他成了佛,这凡躯便不能要了。

师父便也如此吧,见性志诚,念念回首,师父踏往了他的归处,只留下这一具尸身。

我背着师父的尸身回去,原来的道路又都出现了,崎岖难行。一切都结束了,昨日依旧存在,但明日已出现尖刻的裂痕。

我把师父送回寺中,方丈看着师父的尸身,双手合十。

我在他脸上看见了虔诚,像师父点燃长明灯时的样子。

我仿佛没有那么悲伤了。

我摇摇晃晃地走在回去的路上,石桥下的流水声珮环般清脆,正午的阳光让我睁不开眼睛。

我跌进了水中。

幽暗的蓝色充满了我的视野,日光透过水面晕染开来,时间的流逝突然变得极为缓慢,我在缓缓下沉的过程中,看见了一座被灰尘覆盖的、荒芜的神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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