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河湾杂记(3):辛酸求学路
在白河湾村,要论最有出息的是哪家后生,全大贵老汉的三个儿子当之无愧。
当年,全老汉因为弟兄姊妹多,他娶妻生子分家另起炉灶时,只有两间破旧木屋,以及不足三亩的庄稼地。
然而就是在如此贫瘠的状态下,全老汉始终坚定信念,砸锅卖铁也要供三个儿子念书。
大儿子全勇至今仍清晰记得:有好多年,他们家的除夕年夜饭,仅有可怜巴巴的几个菜。猪肉肯定有,只不过是最腻人的“肥膘肉”,好的骨头肉、精瘦肉用烟熏过后,要放到来年春天。
等做生意的贩子来到村子时,父母会将平日里攒下的鸡蛋、几斤重的大公鸡,连同好猪肉一起卖掉。化肥、种子、农药、电费、食盐之类的必需品才有指望。
这里面,当然少不了最重要的一项开支:孩子们的学杂费。
全勇10岁那年,大弟全刚已满8岁,虽然家贫如洗,在那时的农村人们没有计划生育的意识。全老汉夫妇还想生个女儿,便在那年春天又生一子,没有如愿不说,还东拼西凑交了罚款。
老汉给小儿子取名志杰,小名“三儿”。
夏天,大儿子全勇小学毕业,考上了镇上的民族中学。他们班40多人,仅有6人考上重点初中。
老汉脸上有光,大儿拿到通知书的那几天,他嘴里衔着旱烟锅,装上土烟丝,一边大口抽着,一边“呵呵”乐出声来。
全勇娘却高兴不起来,皱着眉头问老汉:“娃儿的学费,你去哪儿想法子呢?”
老汉吐出一大团烟雾,不急不慌回道:“钱去借,苞谷、黄豆家里有,到时称够交上。”
大儿子的通知书上说,学费第一期为30元,一个大周需交苞谷12斤,黄豆6斤,零花钱自备。
因为刚交超生罚款,家里早已不剩分文。当晚,全老汉打着手电筒,揣着烟锅出了门。
半夜时分,几个小孩正睡得迷糊,老汉回屋了。恍惚中,只听老汉念叨:“钱没凑够,明天再去别家……”
入秋时,全勇去了镇子上学。
走时,他娘将家里最好的一床棉被翻出,又将当年陪嫁的那口香樟木做的衣箱,一并交给大儿子。全老汉肩挑背扛,送儿子去20公里外的学校报到。
此后,全勇放星期回到家,做完作业便帮父母干活。他啥活都干,挖地、锄草、上山砍柴……
转眼间,全勇上初三了。与此同时,大弟全刚也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民族中学。
全老汉高兴坏了,逢人就是“呵呵”乐,全勇娘饱经风霜的脸上也布满了笑意。
几天之后,全勇娘又问:“娃儿的学费,去哪儿想法子呢?”
老汉抽着烟,“呵呵”笑几声,晚上拿着手电筒,又跨进了左邻右舍的房门……
来年夏天,老汉家传出天大的喜讯:大儿参加中考,高分被省城一所医专录取了。
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晚,老两口先是激动得眼泛泪花,接着被上面的学杂费吓了一跳:学费、生活费加在一起,上学时要带400多块钱!
那是怎样的一笔巨款呵。在当年,一个乡村教师的工资每月还不够100元。
老汉装作不慌,笑呵呵对媳妇道:“莫急嘛,总归会想出法子的。”
全勇娘没有接话,眼里尽是怀疑之色。
全老汉照例东奔西走借钱,后来还去了百公里外一远房亲戚家。他第二天赶回屋子时,那双半新的球鞋,被脚趾头磨穿了几个大洞。
幸好不虚此行,他借回了40块钱。
掏钱时他感慨道:“唉……人家屋头也困难,这回真帮大忙了。”
眼看上学日期越来越近,老汉想尽一切办法,只凑了不到300块钱。他终于慌了,一锅接一锅抽着旱烟,屋子里时时飘荡着呛人的烟草味。
这天凌晨,老汉走进儿子睡觉的屋子,悄悄将大儿子推醒。
当全勇穿好衣服走到院坝时,才知父亲邀他作伴,去对面大山剥香桂树皮。
香桂树皮晒干后,镇上的收购站回收,当年是五毛钱一斤。运气好的话,一个壮劳力一天可剥百多斤。
父亲肩上挎着帆布包,里面装着锋利的小漆刀,几十个烤好的土豆;腰里扎着麻草绳;右手握着磨得锃亮的大砍刀;左手提着几只化纤口袋。
父子俩出发时,晨曦初露,天际刚泛出鱼肚白。村边山峰若隐若现,有灰白色的雾围着山腰缠绕,几只“阳雀子”在山谷高声鸣叫。
两人在荆棘丛生的山路上,艰难爬行了两个多钟头,一大片密密的杂木林呈现在眼前。
父亲放下包,说道:“就在这里找找看。”
一袋烟工夫过去,父亲突然叫道:“快来,这儿有棵大香桂树!”
全勇急忙提着包奔了过去。
在两人面前,一根两丈多高,小木桶般粗的桂树,长在几棵野板栗树中间。山风吹得枝叶左右摇摆,此时“沙沙”作响。
父亲掏出小漆刀插在腰间麻绳上,往手心里吐了几口唾沫,用劲搓了搓手掌。随后一躬腰,抱着树干攀爬起来。
全勇站在树下胆战心惊,屏住气不敢出声,生怕父亲不留神摔下来。
父亲费了半天劲,终于爬到了树的顶部。他双手抱紧树干喘息一会,随后腾出右手,掏出小漆刀开始剥树皮……
上午的时光很快过去,等父亲全部剥完时,热辣辣的太阳光从树丛缝隙照射进来,他的脸上汗流如注,衣服全湿透了。
……
太阳偏西时,父子俩满身疲惫的赶回屋,找出秤称了一下树皮,竟然剥了近百斤。
这极大鼓舞了父子俩的信心,几天中他们又去了另外几座大山。但再也没有好运气,每日收效甚微。
渐渐的,全勇上学报到的日子剩下不足十天了。父亲将钱统计后算出,加上车费,往少说还差100元。
到底怎办呢?真的愁人啊。
这天深夜,全勇躺在木板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正准备起身坐起时,隔壁屋子里的灯忽然亮了。
随后他听见母亲压低声音问:“你起床干啥子?”
父亲闷声回道:“睡不着,起来卷袋烟抽抽。”
母亲又问:“大儿的学费到底怎办?马上就开学啦。”
隔壁屋子静了片刻,随即听见打火机“咔”的响了一声。
“我想好了,实在不行就卖猪。”
“啥?”
母亲的声音陡然提高起来。
“你莫急嘛,先凑钱送走大儿,然后……”
后来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全勇终于按捺不住,蒙头小声抽泣起来。
一夜无眠。
……
人生如梦。
许多年以后,全勇在县城中医院当了主任医师;全刚师范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市里的中学教书;全志杰考上了武大的研究生,现在上海的一家合资企业任高管。
前几年,全勇将父母搬离了白河湾村,接到自己在县城买的新房居住。
不知怎么回事,他常常怀念往昔那段艰辛的岁月,每每此时,便会鼻子发酸,泪水不由自主湿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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