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一块红烧鱼肉
八月伊始。进入无业的第九个月。
每天总是熬到四五点,直到中午才起床。这样也好,早饭和午饭一个面包就能一起搞定。打开电脑,反复提醒自己,我是一个有着半份工作的人,忙着写稿写剧本,我并不是一个碌碌无为的人。
这种事情也只能骗骗朋友圈的人,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地底,身子明明处于现世之中,脑子却在另外一个星球。不管怎样无视,终究要面临生活的拮据和无奈地选择,而我一直相信我会挺过这段时期,幻想着未来无数个成功的日子能洗刷现在分分秒秒的无力和失望。
妈妈在老家发了个短信,说爸明天在安徽处理完事情之后,晚上十点多的飞机直接回广州住。
我浑身打了个激灵,从混沌状态瞬间变得无比清醒。爸爸是个生活规律、自我要求严格且有轻微洁癖的人,叼着面包的我看着满屋子乱七八糟的书,吃完没丢的外卖盒子,脏衣服,桌子上满是一团团皱着的纸巾,细细的灰尘布满沙发和茶几,阳台的绿萝因缺水而掉叶子,甚至连旁边的仙人掌也有一半变成枯黄色……更不用说爸妈的房间,已是大半年没有打扫和清洗了。
一想起爸爸皱着眉嫌弃的样子,吓得我赶紧收拾屋子,被套床单胡乱塞进洗衣机,一扫地满屋子灰尘,用了七八桶水才把桌椅和地板擦干净。出门倒完垃圾,又给那些濒死的花花草草浇了水,不过它们似乎也不怎么领情,依旧耷拉着叶子无精打采。
说起和爸爸的关系,一直以来觉得隔阂、疏远这一类的词都没法形容我们之间的距离。我们家女性居多,妈妈妹妹凑在一块有聊不完的话题,记忆中跟爸爸最多的对话就是“我妈呢”。再加上这些年一直在外读书,感情更是淡薄得若有似无。慢慢地,到现在我们之间除了学习和工作,其他事情基本不聊。而恰恰是工作,一度将我们的关系降至冰点。一心想创作的我拒绝了家人为我安排的工作,为此和爸爸爆发了大大小小的争吵,从行业、工作地点到收入,几乎每一个点都能被他批判到体无完肤。天真、不切实际、菜鸟、不够脚踏实地等等一系列从未有过的标签迅速贴在我的脑门上,背着这些打压和质疑久了,在家自然是呆不住的。常年在外头温和谦逊的我,在父母面前却跟个炸弹似的,伤人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只为了捍卫那脆弱得只剩自尊的梦想。虽然不想承认,但我骨子里确实像极了老爸,且青出于蓝,固执得一塌糊涂。
忙完的时候已经傍晚了,我在楼下的路边摊点了一份麻辣烫。老板娘笑了笑,抓了一把白菜丢进锅里,又给我加了一份粉条。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五块钱一份的素菜麻辣烫成了我的晚餐,一个人懒得做饭,吃什么都好,只要能把饥饿感打发掉就行了。
晚上十点四十分,老爸抵达广州,坐车回来花了一个多小时。
到家时老爸微微地笑了一下,接下来又恢复面无表情的严肃模样。也许是太累了,他洗漱完就回房间睡觉,也没细细打量屋子够不够干净。
隔天早晨,朦胧中听见阳台的水龙头被拧开,水流哗啦啦的响声把我从迷糊中吵醒。抓起枕边的闹钟一看,八点。爸妈通常会希望我早睡早起,老爸也不赞同晚睡晚起的工作模式,很多时候看着我起床晚了他都抿着嘴一脸不悦,却又不好发作。想到这儿,我强忍着困意挣扎着坐起来,顶着两个黑眼圈,走出房间看看老爸在弄什么。
果然,他把屋子又重新收拾了一遍,客厅的大理石地板光亮光亮的,窗户全被打开,以往屋子里阴郁的味道居然消散了。厨房的水壶正烧着水,被冲洗了几遍的阳台湿漉漉的,晾衣架上挂着T恤和短裤。老爸正蹲在那些花花草草面前修剪枝叶,那几盆濒死的植物,今天居然变得神采奕奕,像重生一般神清气爽,被摆在架子上接受阳光水露。
我也习以为常了,长这么大也没被老爸肯定过,临时抱佛脚仓促收拾屋子这种事情当然也没能逃过他的法眼。
见我起床往厨房方向走,老爸叫住了我,说不用煮粥了,去楼下吃馄饨。
楼下的沙县小吃还挺多人,我们坐下后等了一会儿,一个女孩把两碗馄饨端上来。从小我就发现爸妈对于烫都是没什么知觉的人,所以老爸呼呼两下就把馄饨吃完了,留我一个人还在那边吃得满头大汗。
吃完馄饨我们俩去超市买菜。距离上次踏入菜市场已经是好几个月前的事了,貌似也只是买了咖喱和土豆。默默地跟在老爸后面走,他转头说,中午吃河粉吧。随手拿了香菜,一盒虾,还有豆腐和河粉。我在后头舔了舔嘴巴,忘了刚刚下肚的馄饨。
回家的路上我跟老爸说,前段时间家里的米都被米虫吃光了,我重新买了一包放在冰箱里。
他说,虫子大吗?
我说,很小,但是一大群。
老爸摇晃着脑袋,说有你大吗?
这种突如其来的冷幽默,明明是讽刺却让我忍不住笑,后来跟老妈视频的时候爸还补了一刀,面无表情地说还不到一年而已。
晚上老爸出去应酬处理事情,我呆在家里又犯懒了,吃了一罐八宝粥便继续写剧本。
九点多的时候老爸回来,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喜欢看唱歌表演,常常把音量提高到扰民的程度。我带着耳机坐在一旁上网,奇怪的是今天他没有提高音量,反而专注地看着手机,用手指在上面滑动。
身边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我打开一看,家里的微信群提示新消息。打开竟然是老爸发的文字信息!我抬头用惊奇的眼神看了看老爸,他看着我得意地笑了。
天了噜,我从来都不知道老爸是怎么会打字的。手机对于老爸来说只是个打电话的工具,几十年从未发过信息的人,一个月内居然能自如地在微信上使用文字聊天。说来也内疚,因为从来没有认真地好好告诉爸妈怎么打字,结果他们无师自通,设置手写就开聊了。
聊着聊着,老爸忽然问我,钱够不够用。
我用力地点点头,说够啊,我都花在吃的上面,也没什么想买的,够用。
老爸看了看我,说,确定?
我继续点头,真的够用。
看着老爸担心的神情,我知道他想说,去买个好看点的包包,去买两套正式的漂亮的裙子,买一些能好好打扮自己的饰品,不要老是吃吃吃……但是老爸从来都不说,他转告给妈妈,让她带我们去买衣服。特别是邋遢成性的我,衣柜里永远是灰白米黄墨绿深蓝,一堆衬衫牛仔裤还有一堆居家服。
记忆中爸爸给我买过一条裙子,在很小的时候——差不多十岁左右,一家人去海南玩。爸爸给我买了一条玫红色的裙子,在海边晒得灰不溜秋穿上裙子后更黑了,像个乡下的小姑娘。那个时候特别喜欢,不管多挫都想穿,才不管黑不黑丑不丑的。后来慢慢长大,贪图行动方便的裤子,衣柜里的裙子渐渐消失了。可现在回想起那些穿裙子的时刻,只有那条裙子是最珍贵的,独一无二,人生中第一条颜色鲜艳的裙子,红得俗气,却是爸爸唯一给我买过的裙子。
回过神的时候,爸说他已经订好明天傍晚回老家的机票了。
第二天起床,阳台依旧湿漉漉的,花花草草神气地在风中微微摇曳,客厅的地板比昨天更光滑了。爸说要下楼买菜,顺便在附近走一走。
回来时他左手拿着一袋青菜,一盒猪肝,几块油豆腐,右手还拎着一条鱼。
看着爸爸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心里多出几分不舍,诧异自己曾经冷漠到何种程度,才会忘记家的温暖和保护。见我在厨房门口愣着,爸爸让我把刚刚炒好的猪肝摆到饭桌上去。
海鲜青菜汤,炒猪肝,还有红烧鲫鱼。老爸爱吃鱼,在家的时候,妈妈每周都要变着法子煮鱼,有时候是酸菜鱼汤,有时候是清蒸,有时候煎炒。今天老爸掌厨的红烧鲫鱼比平时还要香,我刚刚端起饭碗,爸就往我的碗里夹了一大块鱼肉。
热腾腾的米饭加上鲜嫩的鱼肉,我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老爸依旧神情淡定,给我多夹了几块鱼肉,问我是不是老吃外卖。
没有啊,我每天煮粥喝,反正别的也不会做。我低着头继续吃饭,心虚地回应老爸。
抬头时看见老爸正在吃鱼头,慢慢地吃那些鱼骨最多的部位。鱼肉都在我的碗里,我手里的筷子有些不听使唤,心里的酸楚一涌而上,直到我发觉如鲠在喉。其实何止这一次?每一次,只要是餐桌上出现爸爸最喜欢的食物,他都会不由分说地往我和妹妹的碗里夹。每一次,他不是在啃骨头就是在啃鱼头,好吃的永远都在我们碗里头。每一次,就算再怎么生我们的气,但是有好吃的好玩的都是第一时间希望我们一起去……父母就算再难以亲近,再难以理解,他们的爱却是时时刻刻都在,不会因矛盾而消失,更不会因距离而淡薄。有时候总是思考,只因为没有按照我的方式,只因为我要的是苹果而不是梨,所以他们的爱就不算爱了、就可以视而不见甚至轻易抹去吗?所以心里总是有万般滋味和悲伤,因为他们的不了解和质疑声,我选择了躲避,选择疏离,变得冷漠,甚至对他们到了不闻不问的地步。可是他们却一直在我不远的身后注视着我,那些目光有时都是泪光。
第一次意识到那些目光,是十八岁第一次离开父母外出的那一年,这是我活到这么大最最最不愿意回想的时刻。在机场的出发大厅,当我和妹妹提着行李走进安检通道时,回头的一瞬间,我看见妈妈伏在爸爸的肩膀上不让我们看见她流泪的眼睛,爸爸扶着妈妈,那些强忍着的不舍无法让他笑着送我们离开。
今年回国之前,妈妈还笑着说院子里的芒果树,从我们离开就没有开过花,今年居然都开满了花,等我们回家就有芒果吃了。好不容易盼着回来了,原本以为一家人重聚,不会再有分别和眼泪了。可让他们伤心和担心一百倍一千倍的事情依然在发生,不管是对工作的倔强,还是孤身一人的坚持,都让他们无所适从。我害怕冲突,害怕耐心被消磨殆尽,却忘了那些注视和信任依旧丝毫未减,他们伤心过后依旧唠叨,难过过后依旧守候,担心过后却依旧义无返顾地支持我去做梦。而我,除了推开他们高举着不被孝道绑架的旗帜,我又为他们做过什么?
我无法想象有一天,当那些目光都不再注视着我的时候,我的倔强和坚持,还有什么意义。
吃完饭后,大半年不敢开车的我,终于鼓起勇气决定送爸爸去机场。
老爸笑着说,好啊。
可是到最后,还是以赶时间为由,打车去了机场。走的时候,还在我的书桌上放下一沓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