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摩羯纹
三日前,我去膳房拿赵元奴最爱饮的红豆凉水,与另一花魁娘子吴筠的贴身丫鬟翠珠相遇。我以为娘子们所用之物皆无差别,也就随意拿了其中一碗,反被翠珠气急败坏地拦下。
她蛮横傲慢地指着碗底模糊的图案强调,吴娘子的器具不同于其他娘子。
我朝着她所指之处仔细一瞧,却是一个鱼体鱼尾,头上有角的奇怪动物图形,同这盒内图案一模一样。
此物若是吴筠所有,为何会在余清萍手中?这与赵元奴又有何牵连?一连串的疑问浮现于脑海,冥思苦想,实为不解。
翌日,我将麝香丸取出,捧着空盒有意呈给赵元奴:“前几日娘子想寻个物什放些香料,这个可好?”
她伸出玉指轻轻一拈,端至鼻尖嗅了嗅:“味道重了些,倒是无碍,正好放些香料。”
我知趣地点点头,暗中观察她的神情。
“你是在何处寻到的?”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怪异图形,漫不经心地问。
“覆在了字画里。娘子,这图案着实奇怪,你可认得?”我瞥了她一眼,小心探问。
“你不识摩羯纹?相传南北朝时由天竺国传入,多刻于瓷器上。”赵元奴恹恹地拨弄着一株茶梅花枝,拎着一只小巧水壶,精心往盆里洒着水,一袭蓝灰色荷叶水袖纱裙衬得她格外素雅。
我一时怔愣,握着盒子傻傻杵着。
她撩了撩耳旁碎发,只顾摆弄着茶梅,补了一句:“吴筠最喜欢用摩羯纹图案的物件,这盒子便是她寻了极好的香料赠与我的。”
半晌,她蓦然开口,显出一副事不关己的倦怠之态:“下月初五,中书府大摆筵席,我与她一同献舞,你且随我同去。”
我注视着空无一物的盒子,不忍地劝道:“娘子,麝香气味过浓,久了损伤身子,您还是少用为好。”
赵元奴愣了一愣,语气竟温和颇多:“晴芷,谢谢!”。
当我将一切告知余清萍时,她的眉角紧拧,脸色骤变,自言自语地仰天一叹:“错了,全错了!我竟误入了她的圈套!”
我不明所以,不知她口中的“她”究竟指的是赵元奴还是吴筠?
余清萍蓦地一扭头,表情肃穆威严:“丫头,下月中书宴,保护赵娘子!”又余光一扫我的小腹,撇了撇嘴,“怎么?舍不得那个梁山贼寇?”
“不是的,我…我…这毕竟是一条性命。与他无关!”我的脸涌起一抹滚热,倔强地争辩。
她挪了挪厚重的脚步,移至我的身前,面色严肃森寒:“我已尽力帮你解决肚子里的孽种,也留了时日。你若敢因它误了我的大事,下场只会比失身更惨!”
我忽地打了个冷颤,渐渐被恐惧包裹,鼻尖泛酸地说:“婆婆放心,哪怕拼了性命,我也不会让旁人伤害赵娘子分毫!至于腹中胎儿,我自会处理!”
她微微一合双眼,命令道:“除了护好赵元奴,留意吴筠。她在席间为何人作陪,与何人来往,归来皆要向我禀报!”
“好!”我颤着声音回答,如鲠在喉,顿了顿,又道,“您和我师父行止很像,我以为您只是严厉些罢了。可惜,我也错了。”
余清萍愕然,挥了挥衣袖,不再言语。
端午盛宴,气势辉煌的中书府门庭若市,达官显贵、富甲商贾进进出出,络绎不绝。
梁中书本名梁世杰,乃当朝太师蔡京的女婿。因曾在东京做过中书侍郎,带职下放管辖大名府,皆称其为“梁中书”。
官场之人,圆滑世故,逢场作戏,尔虞我诈,各怀鬼胎,免不了声色犬马。教坊司做的就是官家生意,自是不能缺席。
这种筵席多以歌舞陪酒助兴,故江琴只派遣了歌舞坊坊主薛茵,带着众娘子盛装前往,赵元奴和吴筠排在最首。
已入炎夏,天气渐渐闷热。赵元奴着了一身零星绣着梅花的浅白色交领襦裙,裹得严实,中规中矩,颇有闺秀之风。吴筠却与她相反,仅穿了单薄的明黄色齐胸襦裙,露出肩颈的雪白肌肤,尤显妩媚风情。这样两个人一同献舞会是什么场面,我实在难以想象。
中书府与留守司衙门仅一墙之隔,却天壤之别。许是未经过世面,如此宏伟奢华的官邸我却是头一次见识。
此刻,梁中书一身锦衣华服端坐于厅堂上首正中,下首右排为大名府大小官员,左派为当地显贵商贾,珍馐美味,琼浆玉酿,一应俱全。
因时辰尚早,梁中书免不了先与众人打打官腔,嘘寒问暖一番,厅内一时喧哗热闹。
薛茵领着我们退至屏风后的小室,安静地等候传唤。几个娘子按耐不住,探出脑袋瞥向厅内偷偷观瞧,时不时小声打闹嬉笑。
“一群老男人有什么好看的?”我不屑又好奇地问。
“我们看的可是大名府第一美男子!”娘子们叽叽喳喳,手舞足蹈地如小鹿乱撞。
顺着她们的目光一瞥,一名年轻俊逸的白衣公子恭敬有礼地立于一中年男子身后,手里握着一支吊着坠子的玉箫,温润儒雅中夹着几分放荡不羁,风流邪魅又不失男子孔武。
这是…燕青?那日寻见他时,他还蓄着胡子,今日剃了干净,换了衣衫,竟像变了个人,难怪引得众娘子心猿意马,坐立不安。而他身前的中年男子身躯九尺,络腮胡须,威风凛凛,仪表似天神,颇有大将之风,想来应是玉麒麟卢俊义。
我望着燕青那一身素净白衫,却没由来记起在蓟州与石秀初遇的场景,他亦穿了一袭白衣。
正当我沉浸在懵懂的回忆中,薛茵已带领众人近前献舞,我便在小室等候召唤。
“卢员外,听闻你家燕青可是个不可多得的灵巧人,何不让他也一同吹奏一曲,为大家助助兴?”梁中书摸了摸长须,笑呵呵地说。
卢俊义朝燕青一笑,道:“小乙,既是大人赏识,奏一曲无妨。”
燕青满眼宠溺地看着赵元奴,对梁中书恭敬地抱拳施礼,谦逊道:“既然大人有此雅兴,那小乙献丑了!”
我不通晓舞蹈音律,不知燕青奏的何曲,更不知赵元奴献的何舞,只是一种感受,就是混沌天地间,再找不出完美绝配的一双人。我一时呆滞怔愣,原来,男子和女子也可以做成一对的。
赵元奴身姿曼妙灵动,宛若出尘仙子,与燕青的箫声浑然一体。此刻的吴筠反显得东施效颦,跟不上二人的节奏。舞随箫声起,亦随箫声落。一曲舞毕,惊艳四座。
燕青眼眸深处尽是这从未颜笑的冰冷佳人,怜惜,疼爱,还有些许无奈地造化弄人。
“好!”只见卢俊义下首与其年纪相仿的中年男子猛地一拍桌案,目光肆无忌惮地外赵元奴身上来回扫视,“不愧是大名府第一花魁,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不枉此行啊!”
这男子身材魁梧壮硕,黑脸虬髯,满脸凶相,不似善茬。他冲赵元奴举了举手里的酒杯,眯着双眼垂涎道:“娘子可否赏个薄面,与萧某尽饮三杯?”
燕青愕然,微微抬了抬头,处变不惊地笑道:“萧员外有所不知,赵娘子从不沾酒,若员外不弃,能否由小乙代饮?”
男子面露不悦之色,将快要溢出的酒杯使劲往案上一撂,对梁中书一拱手:“萧信一路走南闯北,有幸受中书大人之邀,见识大名府第一美人。美人是美,却是不笑,想来是看不起我这粗人。也罢,本想赠大人一些战袍马匹,既是如此,日后再谈!”
梁中书堆着笑脸,道:“萧员外莫要心急!”他面露愠色地盯着赵元奴,“娘子不为自己着想,也要想想教坊司众人,破例一回有何不可?”
赵元奴娇身一颤,终不情愿地缓缓移向萧信。一旁的燕青担忧心疼地望着,却不能再张口阻止。
我的耳畔响起余清萍的叮嘱,但只是饮酒,护还是不护?内心一阵纠结彷徨。
“那酒中有寒食散。”薛茵不知何时站在了我的身后,如鬼魅般飘来一句。
我一脸茫然,不知“寒食散”究竟为何物。
见我木讷痴呆,她随即解释:“一种吃了能让人迷失心性的猛药。”
我终于回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奔至赵元奴身前,抢了萧信那杯酒,仰起头一饮而尽。随后,端起酒壶,又接连倒了两杯,皆滴酒不剩,紧着言道:“娘子只要碰酒,周身即刻便起红疹,萧员外为的是一睹娘子风采,想必也不愿见到她这般狼狈模样。奴婢不才,愿替娘子代饮。”
萧信脸上的横肉抽搐,打趣道:“你说的好像也有些道理。”他摩挲着杯身,鄙夷地看着我,“也好,倘若由你代饮,须再喝三杯,我便不再为难。”
对我来讲,这六杯酒简直微不足道。见我爽快饮下,萧信就此罢手。
正欲抽身离去,却迎上燕青透着感激的眼神,便轻描淡写地对他莞尔一笑。
刚隐至屏风后,顿觉腹中隐隐作痛。赵元奴和吴筠继续引舞,众人俱在饮酒作陪,无人顾我。疼痛感越发强烈,还不时掺着燥热,莫不是寒食散的作用?
我焦急地捂着肚子,踉踉跄跄跑了出去,想寻些寒凉之物,压一压燥火,却与一抹白色身影迎头相撞。
双目分辨不清,似梦似幻地望着眼前之人,体内涌起一股热流,窜动不安。
“石秀?”唇角勉强一扯,眼里噙着泪,“你答应我的,不来寻我,为何食言?你我之间,不过各取所需,再无瓜葛,你…你走吧!”
他稳稳扶住我的双肩,温和地说:“你看清楚,我是燕青,不是石秀。”
“你不是他,不是他…”我虚弱地呢喃。
腹部的剧痛再次袭来,将我从幻境拉回现实。寒食散不是让人产生幻觉吗?为何小腹会有撕心裂肺的坠感?
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斜,栽歪下去。燕青眼疾手快,轻轻一扶,礼貌地揽入怀内。
他倏地脸色煞白,语调骤变:“你…你流了好多血!莫非…你有孕小产?”
我的确感觉下身涌出越来越多的粘稠液体,定睛一看,鲜血正顺着裤腿源源不断地淌出,已流至地面。那形状如妖冶的彼岸花,红得令人发慌恐惧。
燕青无暇思虑,将我一把横抱,不停地叮嘱安慰:“别害怕,我带你去看大夫!”
我揪着他的衣襟,无力地晃着头:“回教坊司,找余清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