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物是生活的面孔,必须以礼相待
很多人都说现在过年年味儿越来越淡,我想,这是因为这世上没有一种快乐是永恒的,除非它已经逝去。不晓得世界上的快乐是不是也符合能量守恒定律,虽然现在过年少了儿时纯粹的期许和快乐,但是另外的食色记忆开始给予我另一种形式的温馨,我爱寒假回家让我倍感慰藉的有两个原汁原味的保留菜品:冬笋炒肉和爆香田螺。
房子没有修,一年到头只着一次家,不管怎么清扫,总难免灰扑扑和简陋;妈妈已经几年没有回家过年,但是没关系,爸爸有手好厨艺,用烟火中的丰盛让我们感到欢欣和属于家的舌尖记忆。
冬笋炒肉
冬笋是爸爸扛着锄头,在村子里长着竹林的小山头找的。没有别人和爸爸作伴,因为村子里只剩下两户固定人家和两户“候鸟”人家。我们和对面的陈伯伯家就是“候鸟”,陈伯伯家两个女儿,都已经出嫁,只剩下陈伯伯和陈伯母。陈伯母很高,眼睛依旧灵汪汪的,带着江南女子的美丽。小时候常照顾我,给我们带些衣物。曾经,小村里热闹得很,小村深处的陈亮一家、女儿生病的陈叔叔家、我的小学同学、三伯家都没有搬出去,我放学和同学一起回来,左边是三伯家,是我的哥哥姐姐们,右边是自己家,妈妈等着我。下雪时,大家围着火打牌,像深山的动物一起取暖,红薯和鸡蛋煨在柴灰里,我和伙伴们滚在雪地里四处乱走。
那的确是无忧无虑的童年。后来大家有钱了都往村口搬,或许小山村真的太寂寞,人总是向前看;或许因为村里这一条小路一下雨就泥泞得打滑,车子开不进难出去,过年大家穿得漂漂亮亮的,谁原意一脚泥?但是陈伯伯不,去年又把老房子粉刷了一遍,说:“村里哪里不好了?空气好,想吃点什么就自己种,要出去玩就走几步路,还可以锻炼身体,这些山挡风,冬月天还不冷。”我爸对此深表赞同。他俩作为小村里仅剩的中年人,心态也年轻,彼此理念相投,对于小村的坚守,把他们俩变成坚定的盟友。常常,当我们还在吃饭,就听到一田之隔的陈伯伯喊我爸:“老杨—打牌去!”
我爸就美滋滋地走出去,像回山歌一样回陈伯伯:“等一下咯!”
事实上,我不晓得我爸爸是真的热爱村里,还是没钱搬出去。不过我爸并不苦哈哈,上山找笋,下塘摸田螺,烘牛肉鱼块晒猪肠子,每一顿都做得有滋有味。家里用炉子做菜,控制火候不像电磁炉一样那么机灵,但是爸爸做出的菜就是好吃得不像话。家里的哥哥们都想着偷师,家里嫂子怀孕的堂哥站在我爸锅子前,观察我爸一举一动。
我心里一直认为冬笋炒肉是我们家的特色菜,住村里的也就我爸爱折腾这些。我跟着他去找过一次笋,半路就放弃了,找笋要往长竹子的山上找,刨着竹子的根,也不能一锄头下得狠,爸爸挖出来的笋,都很美观,没什么缺口,这也是他的乐趣之一。竹林旁有座小墓,荆棘刺生,我上不去也下不来,我爸早就说了:“你们又不会找?来这儿干嘛?”我看着墓,因为大年初一祭祖的习俗,小村也只有这一天最热闹,鞭炮声、礼花声远远近近的响起,有时还有拿着纸钱和塑料花的陌生人从门前路过,去小村更深处。
冬笋嫩,带着黄泥巴,短短胖胖的,一层一层掀了衣服像托塔李天王手里的小宝塔,放在手心里也弱小得可怜,但是别小瞧了,削掉笋根,用刀耐心珍重地把笋切成细细薄薄的,一片片地堆在碗里,雪白脆嫩。切上两个小红椒,洗好新鲜的猪肉,专挑肥的下手,切得小巧点,放进锅里煎,伴随着爆油声,肥嫩的肉片颜色变得深黄、脆硬,锅里已经油汪汪,把笋片倒进锅里,“刺啦”一声,浑厚的香味遇到可以滋润的冬笋后四溢出我们家小厨房,飘出一年没有休整过的纱窗,放红艳艳的小辣椒、放盐,笋不能久炒,会变泥,也不能生,会带苦味。炒好出锅,晶亮亮的笋片和肉堆在碗里,一筷子都舍不得多夹,滋味无穷。
爸爸一个人在柳州做泥瓦匠,劳累活,他的腰部脊椎在渐渐萎缩,做不了太长时间,断断续续。好在柳州是个宜居城市,城市绿化做得很到位,公园里也到处是下棋的老爷爷,慢悠悠的气息让外地人也没那么难受。上一整天班,他依旧去买菜,做好了发在家族群里,有时候整点猪耳朵,切得细细的,撒点辣椒,拌上麻油,蒜丝辛辣,加一碟花生米,一杯药酒慢慢品完一天的辛劳,或者是一条小鲫鱼,煎至微黄,撒下姜蒜八角辣椒,再一碗清水倒下,鱼汤鲜白,喝起来美味又略感抱歉,因为这条鱼的最大价值就是留在嘴里最后的口舌之美。
爆香田螺
陈伯伯家过去的小路边,有个小鱼塘,今年轮到大伯承包。我爸回来后不久,就提着桶穿着连体的塑料衣去摸,这也是他的得意菜,客人来了总要做上一碗新鲜的田螺。通常大半个下午,摸上半桶,眉开眼笑地用桶装了清水养着,沉淀泥沙。姐姐带着小孩来了,他就兴致高昂地招呼:“留下来吃饭,满公公给你做田螺!”
拿把老虎钳,一颗颗把尾巴里的内脏和生殖器夹掉,带壳的田螺难做,因为腥味不好去除。我们家嗜辣,但是照顾到小朋友,爸爸做得更宜吃。锅里放油,田螺哗啦一声,像小石头一样滚入热油,炒田螺放八角、放茴香,去味儿,不停翻炒,灯光也暗,但是爸爸兴致高,因为太久没这么热闹了。小朋友跑里跑外,我辅导送过来学习的侄儿,弟弟偶尔帮忙打下手,姐姐和我爸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大伯母送来的干辣椒下锅,放水收味,送上桌,还烫手,大家就欢呼着拿起往嘴里吸,汁水咸、辣、香,烫乎乎地进嘴,丢掉壳就迫不及待吃下一颗。
这个菜不下饭,因为吃得停不下,所以大家都是饭后一起吃,一片“嚯咯嚯咯”声,很过瘾,吃完满桌的狼藉,看起来都是对生活的满足。
按照我们家族习惯,亲戚们每家轮流吃一顿,每家都花了心思,力所能及准备丰盛,让大家吃得开心。轮到在我家吃早餐,爸爸招呼我六点多就起床,大菜汤菜,全都利利索索地准备好,冬笋是必不可少的,田螺不适合早上吃,只好作罢。
爸爸和年轻人也爱打交道,不像三伯总是带着点威严,他一边笑呵呵逗小外孙,一边慎重地做他的菜,这是最热闹的一年。在外的不少兄弟姐妹,都在家里买了房子,前几年,大家都想往外头打拼,这几年,却又安守家乡。
“不然么,过年没得滋味,这些小辈侄儿舅舅舅、兄弟们的,都不认识,哪里亲?”
我们家族庞大,奶奶有七个子女,二伯早逝,四伯幼时送人,他和我爸是双胞胎,依旧和我爸是最亲密的兄弟,站在家门前,笑起来五官一模一样。四散的亲戚们,老老少少,过年都回来了,当他们在外时,孑然一家,难得有人对的出身、困境感兴趣,恰恰这个落后的小镇里,大家彼此依靠,相见了,叙一叙这一年的境况:“哪里赚了钱么?糊口,糊口!哪像你,享福了,现在辛苦,好日子在后头呐!”
如此说着,家里的老人们一个少了。奶奶几年前去世,大家都说:“没得年味了,奶奶待我们都亲,一走,就没有年味了。”前年,舅爷爷也走了,而如今,让我们紧紧团聚在一起的,是生活。
我也十分羡慕爸爸一手好厨艺,一日三餐,精细地准备着,该放的不该放的、该久熬该爆炒的,都相得益彰,总能把这日子过舒坦,让小孩多吃碗饭,让简陋的家不太凄凉。在外叫外卖、吃食堂的我,真想念家里煎油那股慢悠悠的醇香,想念被精心做好的每一个菜。在一餐餐的饮食里,我捕捉到最古老的道理:精心做好的每一顿饭,是对生活的以礼相待。家里头有个会做饭的人,总不会活得太狼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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