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纠缠”得太久,人已经无法认识到“五蕴”其实“无我”
说到“意识”得到解放时,佛陀将“意识”和其他四蕴置于一种有趣的关系框架下。他说,
一般形式(所有未开悟的普通人都熟悉的形式)的“意识”与其他四蕴“纠缠”在一起,也就是,“意识”与“感觉”、“心所”、“辨识”以及“色身”纠缠在一起。
这不仅仅意味着“意识”会触及“辨识”、“感觉”等等,毕竟,即便是开悟之人的“意识”,也会触及这些方面。如果不能触及“辨识”等其他四蕴,也就没有什么值得开悟之人去“意识”的了。
“纠缠”是指“意识”与其他四蕴之间有很紧密的联系。佛陀说,
纠缠是由人们对“五蕴”的“欲”而起,人们对“五蕴”有一种执念和占有欲。
换言之,因为“纠缠”得太久,人已经无法认识到“五蕴”其实“无我”。人们依附于情绪、思想和其他“五蕴”元素,好似这些都是私人所有。但其实并不是。
关于“纠缠”的开示,佛陀提出了一个有趣而简单的模型:
“解放”的同时,你的“意识”与你通常认为属于“意识”“内容”的东西(感觉、思想等)之间的关系发生了改变。一旦你意识到这些东西是“无我”的,你的“意识”与它们之间的关系就变得更像沉思,而不是纠缠,这样你的“意识”就能得到解放。而此时的“你”——在佛陀第一次关于“无我”的开示中被描述为“得到解脱的你”——就是这个得到解放的“意识”。
我希望这种设想可以利落干脆地解答之前提出的问题:如果“五蕴”即人的全部,那么在第一次关于“无我”的开示中,应该到哪里去寻找得到解脱的“他”?可惜,你越深入探究关于“纠缠”的开示,直面模棱两可和不连贯的地方,思虑翻译问题,权衡古人对此的评述,就越难自信地总结出这样简单的结论。
此外也不可否认,佛陀在第一次关于“无我”的开示及其他经文中,反复称“意识”是“无我”的,“你”需要放弃才能得到解脱。这样看来,即使将“意识”与其他四蕴的纠缠撇清,“你”也不一定就能幸福地生活在“意识”中。
但我们还是先不要放弃这样的前景。有些佛教哲学家提出,或许存在两种“意识”,或者两种模式的“意识”,或者两种层次的“意识”,或者不管我们怎么去定义的两种“意识”吧。其中一种意识”是你从中得到解脱的,另外一种是“你”得到解脱之后,伴随着“你”的。第一种“意识”与其他四蕴完全纠缠在一起,而第二种是对其他四蕴更客观的认识,是在纠缠接触之后仍然存在的更善于沉思的“意识”。
资深冥想者有时会宣称自己体验过“见证意识”,对其的描述与第二种“意识”很像,有些冥想者会有很长时间的类似体验。或许,这种体验一直持续下去,他们就可以称自己开悟了。或许,这种“见证意识”就是得解脱之后,“你”的所在。
抑或我们应该认可阿姜查的说法:
想要以“理性”理解“无我”的理念,会想到脑袋爆炸的。
考虑到这种可能,我们还是就此停止理性的分析吧。
如果你遵从佛陀的教导,摒弃平时以为已有的大量心像,你将取得突破,你对何为“人”的认识将发生巨大的转变。如果你能达到他所推崇的境界,那么此时的“有自我”和之前所谓的“有自我”将有很大不同。
达到那种境界到底是怎样的感觉?问我这个问题并不是太合适,因为我从来没有做到摒弃大量的心像。不过,我确实有过没有痛感的痛的体验——我第一次“成功的”冥想。我下巴的紧张感,咖啡因摄入过量使我想要磨牙的感觉,突然之间好像不再属于我。那一刻的感觉不再令人不悦。我还是能意识到下巴的感觉,但我的意识已经摆脱了与这种感觉的纠缠。我虽然没有像佛陀建议的那样摒弃七情六欲,但也曾摆脱过对某一种感觉的纠缠。可以说,我意识到了这种感觉不必是自我的一部分,我重新定义了我的自我,抛弃了它的存在。
显然,这种感觉在某种意义上还是我的意识的一部分,但是,现在我的意识思量这种感觉的方式,就好似我在写下这个句子的时候思量窗外微风吹拂树枝一样,我不再占有那种令我想要磨牙的紧张感,所以能够客观冷静地观察它。
05
抽离牙痛中的痛
说到牙齿,20世纪著名的佛教学者爱德华·孔兹(Edward Conze)曾写过一段佛教中关于“自我”的观念:
“如果有一颗牙齿,而且这颗牙齿正在腐坏,这是发生在牙齿内部以及与之相连的神经上的过程。如果此时我的‘我’接触到牙齿,说服它这是‘我的’牙齿,由此认为牙齿发生的一切一定会影响到我,这样几乎肯定会造成思想的扰动。”
在这层意义上,“在所有佛教徒眼中,认为有‘自我’,是生出苦难的必要条件”。换言之,只有当你占有牙齿,牙痛才会伤到你。
我认识一个有很多冥想经验的人,他曾经检验过这种假设。在补牙之前,他决定做一次尝试,于是告诉牙医不要局部麻醉。他说自己并不喜欢这种体验,但是相比常规补牙后数小时内半张脸都处于麻痹的感觉,这种体验还是要好很多。
就我个人来讲,我会选择半张脸麻痹的感觉,我觉得自己无法在牙医治疗椅上进入深度正念状态。然而,在一次为期两周的冥想静修进入第十天时,我也有了同样的体验。有一颗牙在我喝东西的时候疼,后来我才知道那颗牙需要做根管治疗。疼痛很剧烈,令我饱受折磨,即使我喝的东西是室温的也不行。我当时就想试试这样做会有怎样的效果,于是坐在房间里,冥想了三十分钟,然后喝了一大口水,特别注意了水没过牙齿时的感觉。
结果很富戏剧性,而且很奇怪。我感到一阵剧烈的跳动,整个人都随之波动起来。但是这种跳动并非一直都是坏的感觉,恰在苦楚和甘甜之间摇摆。有时这种感觉从传统意义上来讲甚至有些令人赞叹——其力量令人窒息,甚至可以说那种力量很庄严,很美。用最简单的方式描述这次体验与平时牙痛体验之间的不同,就是少了一些“哎呀!”的疼,多了一些“哇啊!”的赞叹。
如果不是在静修期间,我也做不到这样。在平时工作日冥想三十分钟,我也无法进入这种状态,客观地审视牙痛的感觉,除掉大部分的痛苦。尽管如此,这次体验还是可以作为证据,佐证即使是剧痛也可选择是否占有。
当然,多亏现代口腔医学的发展,牙痛在今日不比在佛陀的年代,已经不是大问题了。大问题是焦虑。我在前文中也提到过,在缅因州卡姆登做演说的前一天晚上,我也确实摒弃了部分焦虑。那时的焦虑已经不再是一种单纯的感觉,它还变成了一种可以观察的东西,可以被冷静地体验。或许,佛陀会说,
我的意识不再与焦虑“纠缠”。
稍微换一个角度来看这个问题:摒弃“自我”的一两个部分,其关键在于将观察行为与评价行为分开。我还会体验到焦虑,但是不再评价它的好坏。感觉由自然选择设计,代表我们对事物的评价和评估,自然选择“想要”你对某事物的体验或好或坏。
“
佛陀认为,越少评价——包括你自己头脑中的内容——就越能清晰地看待它们,也就越少被误导。
”
06
放手而后掌控
我经历过摒弃各种令人不悦的感觉,例如咖啡因摄入过量而造成的下巴紧张感、牙痛,还有焦虑,从中学到的一课就是控制的悖论。
三种感觉最初都持续不断,令人厌烦,根本不受我的控制,真的,要说控制,也是它们控制了我。而根据佛陀关于“自我”的理念,我对它们缺乏控制正好证明了它们并非“自我”的组成部分。一旦我遵从了这个逻辑,不再将这些我无法控制的感觉看作“自我”的组成部分,我就能从这些感觉中得到解脱,在一定程度上重新获得控制权。或许,这样讲会更好一些:
我对它们的缺乏控制已经不再是问题。
注意上一段中主格和宾格的“我”以及“我的”出现过多少次,这可以看作“我”距离“无我”境界还遥远的证据。不管是正在经历这些体验时,还是之后回顾这些体验时,我都远没有摒弃“自我”的概念。不过,虽然坚持了部分“自我”的观念,但我还是可以体验“自我”的重新定义。谁知道呢?或许这种重新定义就是走向某日体验“无我”境界的第一步。
或许一定时间内坚持部分“自我”的观念是有用的,或许坚持部分的“自我”观念有助于你到达不再相信它存在的境界。学者彼得·哈维(Peter Harvey)曾写过:
“那么,我们或许可以将‘自我’概念的作用类比为运载火箭,它抵抗地心引力,乘载物体上天。‘自我’的概念驱动大脑摆脱依恋个人要素(五蕴)的‘力场’。完成这项工作之后,它就‘坠落、烧毁’,变成一个无根基的概念。”
哈维坚信,不管怎样,“无我”的训教更多的是要去做,而不是去想。谁知道呢?或许佛陀也是这么想的。或许他并没有真的要去阐释一种教义,而是要引你走上这样一条道路。这条路是要向你展示有多少东西是你认为属于“自我”的,但你又不必那样认为。从这个角度来看,佛陀在第一次关于“无我”的开示中讲述的内容并不是形而上学的或思想/身体问题,或其他纯粹的哲学问题,他只不过是想要众僧人以某种方式思考自己的思维,引导他们走向解放。
认为“自我是首席执行官”的人发现佛陀的开示中有些古怪之处——判定你的某一部分“非我”。佛陀的标准是“它不受控制”,而不是“受控制”。这或许正好能够解释他们的疑惑。或许,佛陀所谓的“非我”仅仅是指“通常不被看作你自己的部分”或“得不到认同的部分”。这样看来,他的意思相当于这样:
“听我说,如果你的某一部分不受你的控制,并使你受苦,那么为自己想想,不要再认同它了!”
这种解释和他在开示快结束时给的指导完全契合,他说,
对待“五蕴”的恰当态度是“这不是我的,这不是我,这不是所谓的自我”。
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又回到了原点,回到了本章开头阿姜查关于“无我”的建议:不要想太多,去做。但是,我希望你能觉得思考这些有用。
后文中我们将听听某个人的说法,他似乎不仅想过,而且去做了——这个人说,他摒弃了越来越多传统认识中的“自我”,最终放开了一切。不过,此刻我对新手冥想者的建议是这样的:不要把“无我”的观念看得太重。或许,沉思之路最终会带来完全的“无我”境界的体验,你将产生一种深刻又难以言传的感觉,且开始相信“我”并不存在。
在那之前,只消遵从佛陀关于“无我”开示中不那么夸张的训诫。想象你大体上有能力与自己的感觉、思想、冲动和辨识建立一种不同的关系——有能力解决与其中几样的纠缠,在一定意义上有能力否认它们,定义“自我”的界限,除去它们的存在。想象某种程度的解放是可能实现的,不要担忧这看起来会意味着有一个“自我”需要解放。比“自我”得到解放更糟糕的事情也是有的。
冒着毁掉整个主题的风险,我还是要顺便说一句,其实关于佛陀对“自我”的真正理解,争论是毫无意义的。所有归于佛陀言论的文本不可能都是他亲口所述的。事实上,有些学者会说这些经文中很少有甚至根本没有他亲口说过的话,就好似“历史上的耶稣”、“历史上的佛陀”在历史的迷雾中也很难辨识。恰如关于耶稣的福音书是演化的产物,是经年累月口头和文本的累积,古代关于佛陀开示的记录也是一样。即使假定其中大多数都是依据他的真实言论记录的,但记录的内容在世代相传时总会被有意无意地改动。不难想象,在佛教教义中出现不连贯处甚至彻底的矛盾处,也不算什么怪事。
尽管人们对佛陀所言及其背后的含义莫衷一是,但是佛教传统中有些主题是众人在很早之前就达成共识的。其中一个就是,我们对“自我”概念的认识有极大的误解。我们通常将“自我”与“控制”、“恒常”联系在一起,但是细细体察之后,我们会发现自己受到的控制比想象中的少,而且感觉更自由,身份也更具灵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