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丨把所有冷漠的人拉去枪毙

随着社会前进的脚步越来越快，人们俨然变成了庞大的社会机器身上一个冰冷的零件，被历史的潮流裹挟着，不停地重复着机械的旋转运动。

受当下的价值观念驱动，一切皆以数据作为衡量标准——完成多少产能、实现多少价值、节点目标、控制工期、关键线路……数据本是中性的事物，人类本是感性的存在，然而在高度文明塑造的高度统一化的社会体系面前，人类的感性也被中性的数据中和掉了。每个人脸上仿佛都刻上了冷漠的数字，在面对不同的人和不同的场景时，随机呈现出不同序列但同样冷漠的页码来。

在面对上司时，脸上随即浮现出假惺惺的扮演痕迹明显的媚态；在面对同事时，脸上随即浮现出假惺惺的扮演痕迹明显的和善；在面对家人时，脸上随即浮现出赤裸裸的不加掩饰的冷冰冰的拒绝、气势汹汹的指责和充满恶意的嘲讽；在面对朋友时……哦，对了，在冷漠的世界，人们早已没有了朋友这个热情亲切的称谓。

阿尔贝.加缪的《局外人》就塑造了这样一个冷漠的角色。在巨大的工作压力面前，男主人公逐渐变得麻木不仁。他地位卑微，生活条件欠佳。为了在生活的压榨下苟活，他把母亲送往老人院，直至母亲去世。

在母亲的葬礼上，他毫无难过之意，未流一滴眼泪，甚至不愿见母亲最后一面。他只是觉得疲倦和厌烦。母亲葬礼次日，他即返回日常生活，在平日就餐的食堂吃饭，和女友到海边游泳，共同看费尔南德的喜剧电影，并回到住处做爱，心里不怀任何愧疚之感。

他用冷眼观察邻居的生活，用奇异的角度评判每一个人不同的人生。他受到皮条客邻居邀请，捉弄一个完全陌生的女性，在警察局做伪证，并用手枪打死了陌生女性的弟弟，不怀任何恐惧之感，麻木地射出四颗子弹。

甚至在审判自己的法庭上，他依然像个局外人一样冷眼旁观，反复抱怨法庭环境的酷热和旁观人群的聒噪，一点也不关心法庭对自己的最终裁决。他在内心嘲讽律师的发言不够有条理，而真正轮到他自己发言时，他又辩解得语无伦次……

阿尔贝.加缪是为了揭露社会的畸形，埋怨人们怎么可以把在母亲的葬礼上无动于衷的表现当成一个人定罪的标准。而我却完全赞成普世的做法，就是要把冷漠的人拉去枪毙。人们的冷漠已经彻底扭曲了本该美好的生活，一具冷漠的行尸走肉，甚至比不上邻居家一只忠诚的患有皮肤病的掉毛老狗。

在枪毙冷漠的人的同时，更应摧毁的，是造成人们冷漠的社会根源。快速的生活节奏，沉重的工作压力，可怕的竞争，分配不公的社会资源，以数据为评判标准的价值体系，没有信仰的国民观念，诸如此类。

我在上大学时，流体力学挂科。在重修的课堂上，我写下了一篇题为《像我一样倒霉》的小说。如今看来，那小说的主人公也像《局中人》的主人公一样冷漠。做事随性无原则，犯下错误不肯承担责任，认为一切都与己无关，在接受惩罚时表情麻木，甚至露出莫名其妙的讪笑。

当初我写出那样的小说，是因为面对挂科乃至降级带来的压力。我不知道阿尔贝.加缪写出《局外人》是源于怎样的生活体验？总之一定是有什么让他一下子敏感地捕捉到了这种超乎寻常的冷漠，并用笔把它记录了下来。

我在《像我一样倒霉》最后，站在熄灭了走廊最后一盏灯的男生宿舍，虽破灭了生活的希望，但却在男孩内心呼唤着爱的出现。《局外人》没有这样的反转。从某种意义上，阿尔贝.加缪的绝望，是比我更深刻、更黑暗、更彻头彻尾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