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 | 不明物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回望”
不明物机场大厅的形状像一只巨鸟,两翼张开,翅尖直冲天际,喙尖正对着的是跑道,不断有灰白色客机腾空而起,消失在远处浓重的雨幕中。我把车停好,挡风玻璃上还沾着点水,下午从H城出来时我爸给塞了把伞,以往我习惯扔副驾椅子上,现在没找到,那就说明它还躺在后排,或者后备箱,总之肯定有一个地方能找到它,不管在车上,还是在路上。事实证明我爸的预判是准确的,机场在隔壁县,我刚上高速天就阴了下来,好像有大团云雾正汹涌地朝这边移动,记得这时候必须要开一种灯,好像是雾灯吧,考驾照的时候背过题库,里面就经常提到这种情况,可是我不知道雾灯在哪里。事实是,高中毕业那年我就考了驾照,而我家买车还要更早一些,也就说对这辆车我应该不感到陌生才是,可每当握住方向盘,我就觉得正在驾驭的不是一台机器,而是一匹性格暴躁的烈马。这种天生的对机械的陌生感使我在学习理工类学科时倍感吃力。正因如此,大学毕业后我没考研,而是回H城报了个公考培训班,H城很多人都走了这条路,跟我报同一个班的有个研究生,他说得亏H城是个小地方,要换作北上广,连博士都得饿死在大街上呢。我到机场时已近傍晚,水汽包围了鸟状的大厅,雨刚停下,看不见方向。
我爸发微信来,他问你跟刘主编联系上没,我纠正说是刘记者,不是什么主编。他又打了一行字,告诉我你得叫他主编,这是尊称,学着点。我切到与刘庆祝的聊天界面,他的头像是个戴眼镜的老男人,一件略显宽松的深蓝色短袖扎进皮带里,同时背着手,站在一块鹅蛋形大石头面前,上面写着几个红字“紫气东来”,再往后就是云海和山尖,我估计这张照片摄于某座名山,可能是五岳之中的一座,刘庆祝是山东人,这山便很有可能是泰山,当然这说明不了什么,喜欢爬山喜欢拍照,好像所有记者都沾点边。刘庆祝跟我没怎么说话,一共就两句,我说刘老师你好,刘庆祝说你好你好,当时我想了半天,不知道该接句什么才好。本来应该是我爸来接机的,他前天阳了还没恢复,咳嗽,发烧,浑身使不上劲,广电局和旅游局又抽不出人手,看我宅在家里还是挺碍眼的,就把接待刘庆祝这皮球给踢过来了。根据他的行程,从济南直飞昆明,然后再转机到H城机场,准确的抵达时间是下午六点,这时候太阳还没落山,我接上刘庆祝回城后得送到宾馆,不出意外的话,未来几天还要兼职作他的司机和导游,上山下乡,去采访那些早就见怪不怪的目击者。说真的,要论咖位,刘庆祝这个小报记者还不够格,前些年央视科教频道有个节目挺火,专门报道发生在全国各地的神秘事件,然后再用看似科学的逻辑来加以解释,很多观众就吃这套,前面悬疑气氛拉满,最后真相大白时结果又叫人哭笑不得,活生生把一科教节目给演成了喜剧节目。就是这个节目,在H城大张旗鼓地做了几期,好像还是个系列,讲不明飞行物目击事件的,名字叫什么飞碟疑影,隔太久有点记不清了,大差不差的,反正是这个意思。那些年我们这经常有人看见飞碟,说飞碟也不太准确,这些东西有碟形,梭形,球形,雪茄形,统一叫不明飞行物要更合适些。飞碟系列做到一半就烂尾了,因为这事儿没办法解释,有目击者拍过照片,经鉴定可信度很高,根据推测,那是个直径不下于十米的金属球体,而这种东西是我们伪造不了的。
刘庆祝拖着个大号行李箱走来,没戴口罩,光头,肚腩被一根皮带紧紧勒住,像即将挣脱绳索的气球。出口处等待着几个为旅馆招徕生意的老妇,刘庆祝在她们中间一眼就认出了我。走到停车场的时候,刘庆祝说,你们这高原反应有点厉害,刚下飞机还不觉得,没走几步就头昏脑胀的,车上有氧气瓶不,得吸上两口缓缓。我说,才两千多米的海拔,适应适应就好。刘庆祝说你等等,我先把相机拿出来。他打开行李箱,里面塞着个三脚架和一台摄像机,旁边紧挨着是个黑色斜挎包,刘庆祝将它背上,掏出一台饭盒大小的相机,说,咱们走。我上了车,雨又淅淅沥沥地下起来,傍晚呈现一种粗糙的苍白色。电台在播放新闻节目,主持人用甜美的声音提醒说,司机朋友们,受短时强降水影响,H城部分路段能见度较差,要注意防范追尾事故哦。最后,她还说,昨夜在草海湖新发一例目击事件,飞行物呈草帽状,交替闪烁红绿色光芒,自东向西掠过天空,期间悬停在草海湖上方约十秒。没有留下影像证据。刘庆祝说这事儿你知道吗,我摇摇头,草海湖在城郊,以前跟我爸钓鱼的时候去过,说是湖,其实属于一大片湿地,有各种候鸟来访,后来不知哪年成了自然保护区,除了电鱼的和打鸟的,平时没几个人会跑那去。刘庆祝自顾自地说,怎么会没人拍照呢,遗憾啊,实在是太遗憾了。他一直盯着窗外,等接近H城时雨势渐小,山脉从夜晚的青蓝色中现形,于是刘庆祝托着相机开始拍摄。我不知道车窗外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前几年在大学我进了个摄影团,没学到多少东西,主要是一些理论比如光影构图啥的,大部分时间给各种活动拍照,要求突出领导的中心感,本来我有台尼康相机,在一次皮划艇活动中掉进人工湖去了,以后我就经常做梦,梦里一个领导要我把小船划到他对面去,我腋下夹着那台尼康相机划船,突然皮划艇整个翻了过去,我从梦中惊醒,可是相机却再也找不回来了。刘庆祝捣鼓一阵后停下来,我们进了H城,街道人影寥寥,建筑反射着橘红色的灯光,使雨后潮湿的空气变得可疑。
去接刘庆祝这事我没跟孙婕说。孙婕和我在处对象,她爸不知道,我爸也不知道,总的来说双方家长都不知情。我们处了大概有两三年,保密工作一直做得很好。刚开始是异地恋,孙婕跟我老早就认识,小学一个班,初中也一个班,当时没处上关系,到后来我们读了几年大学,莫名其妙就发展起来了。毕业以后我们都没找到工作,就心照不宣地回了H城。之所以会想到孙婕,是因为她爸乃是不明飞行物研究会会长,这些年专门搜集发生在H城目击事件的资料,有时也自己背着长枪短炮的设备去野外蹲点拍摄,据说成效不好,纯属守株待兔。刘庆祝隶属山东一个花边报社或者什么网络传媒公司,根据我爸的说法,就是负责给男科医院编印宣传杂志,或者做无痛人流推广工作的。不管怎样,我告诉刘庆祝,既然来了不妨去拜访一下会长,没准能从那弄到些有用的资料。刘庆祝笑了笑说,先不着急,你们这有啥好玩的地方,咱俩去爽一爽。我说咱就两个人,去喝点怎么样,听说山东人酒量好,客人来了有美酒,今晚一定要让你不醉不归。刘庆祝说不是那个意思,你小子没整明白,还嫩着呢。随后,歪着脑袋伸了个懒腰,指挥我在路边停车。现在不到八点钟,H城已经笼罩在铁锈色的阴影下,马路对面有个商业城挺热闹,平时我跟朋友喜欢来这撸串,我有个发小绰号喝不倒,酒量极好,尤其善饮啤酒,H城出产一种劣质工业啤酒,口感苦涩,回味不佳,胜在价格比较亲民,喝不倒用这款酒驰骋夜场,屡战屡胜,但事儿就坏在喝不倒这张嘴上,他死那晚正好是除夕,天极冷,喝不倒从酒馆出来就栽进了绿化带,夜色已深,又没人路过,第二天发现他尸体的时候,喝不倒已经冻成一根冰棍了。刘庆祝问你说这个啥意思,我解释说睹物伤怀啊,那么要好的朋友,说没就没,人的生命怎么就这样脆弱呢。
商业城没几个人,一只大喇叭在广场上循环播放倡议书,概括起来说,就是倡议居民朋友们丧事简办,减少人员聚集,不要囤积药品。酒馆是露天的,刘庆祝和我坐下,没人来招呼,不远处有个卖唱歌手在拨弄吉他,音箱杂音有点重,听起来湿漉漉的。等歌手唱完,一个黄发青年端来果盘,刘庆祝额外要了碟瓜子,然后是一桶自酿啤酒,我问他想吃点啥,刘庆祝琢磨半天点了碗炸土豆,我又加了盘烤鱼和烤茄子,这些天我爸阳着没胃口,我妈就没怎么做菜,一天三顿都是熬粥,难得出来改善下伙食。夜晚天气晴朗,几颗较亮的星球闪烁着光芒,凉风习习,很是舒服。刘庆祝将酒杯斟满闷头就喝,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孙婕不喜欢我喝酒,因为她爸肝癌正住着院,老头除了研究飞碟以外就是喝酒,第一个爱好让他变得比较魔怔,第二个则在慢慢摧毁他的肝脏。上次我偷摸到肿瘤医院去,老头状态很不好,我不敢露面,买了些补品什么的塞给孙婕,她没要。对她,对她爸,我其实挺愧疚的。去年孙婕怀了孕,我们还不想要,就把孩子偷偷打掉了,这事儿一直瞒着老头,包括我爸也不知道,后来不知为何还是败露了,好在孙婕是个硬骨头,没供出我,只是老头气得要死,我觉得这跟他得肝癌多少沾点关系。
酒过三巡,刘庆祝打开话匣子,他说这啤酒难喝死了,一股自来水味儿,不如我们山东的青岛啤酒,要那种小酒馆自己酿的,从酒桶里现打出来,颜色通透,宛若琥珀,还有一股馥郁的麦香气,装塑料袋里拎着边走边喝,别提有多美。我说那行啊,下次到青岛你给带带路呗。刘庆祝长叹一声,又低下头灌酒,我说刘老师你咋了,刘庆祝一抿嘴,看到你想起我儿子了,二十多岁,说到南方去散心,一走就没回来。我说,叔,节哀顺变。刘庆祝说,节哀个屁,人又没死,失联知道吗,失联,失踪,下落不明,随你怎么叫,反正人肯定还活蹦乱跳的。我忙敬他一杯,叔我嘴笨说错了,你可千万别介意啊。刘庆祝声音有些变样,拿手机出来划拉半天,给你看个照片,熟悉吗?我儿子拍的,时间是上个月,地点叫草海湖,他最后一次发消息来,说在H城玩得很好,打算一直这样游荡下去。我接过手机,原来是一张自拍照,刘庆祝儿子背对草海湖站立,戴眼镜,背双肩包,头发比较油腻,皮肤呈现被晒黑的古铜色。他的后面是赭色山脉映在湖中的倒影,没有风,没有涟漪,像一片沙漠悄无声息地伏于水底。我把手机还给刘庆祝,他突然笑了笑,见过没?这长相挺大众,估计遇见也没啥印象,不过,有个细节你恐怕没注意吧?我顺着刘庆祝手指看去,那张照片的背景是湖、山脉、天空和几片云,刘庆祝放大照片,在水天交界处赫然悬浮着一个发光的球状不明物。我说,这是什么?刘庆祝失望地摇了摇头,早听说H城这些年老有飞碟出没,你看这不就是?我把照片拉到最大,那的确是个闪烁着银白色光芒的球状物,由于距离遥远,此刻已严重马赛克化,成为几个混乱色块的组合。刘庆祝收回手机,这东西你应该见过不少吧?我如实相告:一个也没见过。他说,怎么可能呢。我说,这是事实。
事实就是,我从来就与什么不明飞行物无缘。H城第一次目击事件发生在何时已无从考据,我印象深刻的有几次,其中一次目击使H城陷入空前的恐惧中,那时我在念小学,学校在城郊一个屠宰场对面,从教室往外远眺可见大片的荒地。事情就发生在一个下午,天气炎热,数学老师在黑板上画立方体,所有人都昏昏欲睡。我坐的位置是教室前排,距离窗户还有几张桌子,骚动首先从那边爆发,一瞬间教室就沸腾起来了,我以为有地震,撒丫子就往楼下跑,等一溜烟跑到操场,才听见一种巨大而低沉的蜂鸣声盘旋在头顶,但是抬头只看见蓝得发黑的天幕,像一汪阴沉的湖水倒悬于空中。这怪声同时被H城许多人听见,我们班有个女生座位靠窗,根据她的说法,最先出现异样的是屠宰场旁边那块荒地,一个盘状物体无声无息地垂直升空,随后迸发出防空警报般刺耳的怪音,同时朝东北方向快速移动,消失在了云层深处。另一次事件则比较遗憾,那时离高考还有几天,学校给放了假,晚上我有点失眠,喉咙可能是发炎了,很不舒服,就下床去找水喝,我家小区后面是块玉米地,喝水的时候我看见玉米地尽头闪着光,起初很微弱,像有汽车驶过打上的光柱,后来这光显出点绿色来,范围也逐渐扩大,整块玉米地就如同被鬼火环绕的墓园,呈现一种难以言说的色彩。我隔着窗看了会儿,那光芒稳定下来,夜晚平静如水,偶尔有微风拂过玉米地。第二天我就听说昨晚有个夜车司机目睹了飞碟,地点在我家小区后面,他看见一个发绿光的球体躺在路边,大片玉米被拦腰放倒,那球体在汽车经过的瞬间旋转着起飞,像发射成功的火箭般消失在夜空,只留下一串稍纵即逝的烟雾。
刘庆祝听得很认真,他做完记录,示意卖唱歌手走过来,那是个很清秀的男孩,刘庆祝给他看了儿子的照片,男孩摇头说不认识。你唱首歌吧,刘庆祝说,一块红布蒙住天会唱吗,男孩说没听过还有这歌,刘庆祝说怎么会没有,崔健唱的,以前老流行了。男孩想了想,是叫一块红布吧,听过,但不会唱。刘庆祝酒劲上头有点生气,怎么就不会呢,这也不会还出来干啥。我拉住他,说要不换首歌听听,男孩说叔你想听啥,我免费给唱一首。刘庆祝说你就唱那个什么火星,还是木星土星啥的,反正是个星球,我儿子喜欢听。男孩说是水星记吗,这我擅长,年轻人都爱听这个。他把音箱拖过来,还没唱几句,刘庆祝就又喝上了闷酒,哑着嗓子问我有纸巾没,这炸土豆做得太辣了,我得擦擦汗。男孩唱完停了下来,刘庆祝说继续啊,再唱下去,男孩说,五十,刘庆祝说,五十就五十,你循环着唱,别停。我站起来拿走酒桶,刘老师你不能再喝了,刘庆祝歪着头,你说我儿子在哪呢?他为什么跑这来?为什么我找不到他?我说刘老师你真的喝多了,厕所在那边,扶你去吐一吐,吐出来就舒服多了。刘庆祝嫌厕所太臭,我就将他领到绿化带,周边没人,他蹲地上干呕一阵,什么也没吐出来。我爸打来电话,问刘庆祝在哪,明天旅游局有个采风活动邀请到他,我说姓刘的醉得不成样子,他说你也喝了?我说随便喝了点,把握着分寸呢,不碍事。他说你快回来,我烧得头疼,你把厨房那锅中药给煮了,然后喝一碗,对奥密克戎有预防作用。我说,知道了。
第二天早上我爸说不用陪刘庆祝了,我就在网上刷考题,没做多久,感觉心不在焉的。去年我们就考过一次,笔试都还行,面试被双双刷下来了,因此孙婕和我都没什么底。她爸住院以来病情越来越严重,上次我偷偷去找大夫,看了老头的CT,阴影像个黑洞似的。她爸先是做了几个疗程的化疗,头发眉毛都掉光了,而且胃口也不好,吃啥吐啥,等到疗程结束,癌细胞又死灰复燃,重新占据了上风。医生建议采取保守治疗,至少能减轻点痛苦,癌症患者最重要的就是要提高生活质量,能少遭罪就少遭罪。孙婕妈去世得早,她有个弟弟念大学,最近也回了H城照顾老头,此外还有几个叔伯长辈帮衬着,虽然不至于手足无措,却耽误了不少复习时间。我吃过午饭,躺在沙发上玩手机,刘庆祝刚发了个朋友圈,是一组照片,拍的路边风景,没配上什么文字。看来他早上去的是城郊一个乡镇,H城火葬场就设在那儿,这些天不断有老人去世,孙婕说她爸意识清楚的时候老问这个,是不是又死人了?是不是火葬场来抓我了?老头相当迷信,几年前H城搞殡葬改革,提倡用火葬代替土葬,软的硬的都试过,老头不为所动。孙婕家早年间在城郊山上买了块坟地,孙婕祖父母占了座合葬坟,她妈又占去一座,剩下几米见方的一块地是留给她爸用的,老头对此特别有执念,体检查出肝癌以后就订做了棺材和墓碑,只等着往地下躺好,眼睛一闭腿一蹬完事儿。我正在翻朋友圈,孙婕打视频电话来,我爸烧刚退又睡了,屋里没声,就到阳台上接听电话。孙婕说,我爸很不好。我说,辛苦你了。她的头发很乱,皮肤黯淡,眼里冒着血丝。这段时间真难为她了,医院饭菜不好,她和她弟就在家自己做,我把菜送到楼下,尽量避免与她弟碰面。她家人都特别恨我,因为孙婕流产以后就不能生育了,医生说是体质问题,就像有些人可以不断试错,而有些人一辈子只能犯一个错误。孙婕边说边哭,声音有点嘶哑,我感到很煎熬,仿佛自己是杀害她爸的凶手。她说,我爸要见你。我说,啥。孙婕说,我爸还没抱上孙子,不甘心。我说,他原谅我了?孙婕哽咽了一下,原谅个屁,我骗他说找了个更好的,比原先那男的好一百倍一千倍,他就非要见你不可。我说,那怎么行,不会露馅吗?孙婕说,我弟那边搞定了,爸又没见过你,你就装装样子,演个戏糊弄过去,让他老人家走得安心一些。我说,马上过来?孙婕说,立刻,马上。
肿瘤医院在城郊,以前还没这医院,原址是个屠宰场,我以前读的小学就在对面。记得那时候屠宰场周围都是荒地,如今时过境迁,城市就如同一颗巨大的肿瘤般膨胀起来,不断将村庄和原野吞噬。走廊上很静,一股消毒水的味道,我提了箱牛奶和一只果篮,孙婕候在病房外,她弟正推门出来,看见我立刻转过身,往厕所方向去了。病房有三张床位,上次来时都已住满,如今空了一个,孙婕她爸躺在靠窗的床上,旁边床位是个秃顶女人,她丈夫坐马扎上剥橘子,水果的芳香被酒精味覆盖。我跟孙婕进去,老头坐起来,身上没插管子,面色蜡黄,眼眶有点凹陷。他说,孙婕对象?我说,是,孙婕跟您说过,今天刚从外地赶回,也没准备什么礼品就来了,叔你要是不嫌弃,我在这陪上几天。他戴了顶棉帽,耳朵裹得挺严实,说话有气无力的。我女儿什么情况你应该心中有数,他说,听别人讲还能做试管婴儿,你们努力下试试,不行就领养一个。我说,这事儿随孙婕,她说咋办就咋办。老头满意地点点头,你坐吧,那果篮有香蕉吗,我想吃一根。我打开果篮,没找到香蕉,最上面是几枚苹果,下面有砂糖橘和橙子,他说没有就算了,我叫孙婕出去买。我说,有砂糖橘。他伸手抓了一个,托在掌心观察,许久未动,好像突然陷入回忆的泥沼。孙婕说,爸你闻个味儿就行,吃不下别勉强。他长叹一声,你叫啥来着,孙婕讲过几回,我没记住。我说,叔您叫我小杨就行。他点点头,是本地人?我说,本地人。老头焕发出精神,抬手捏着橘子说,你看这东西,不扁也不鼓,属于规则的球体。我说,您对几何特敏感,一定是数学老师吧。他说,不是,据我观察,H城大多数飞碟都是球体,其他形状也有,但是不多。孙婕应该跟你说过?我也没啥爱好,这些年一直在研究飞碟,从统计学上讲,它们的形状存在一种规律。我看了看孙婕,她正往暖壶里灌水,此刻也停了下来,好像有某种平衡被突然打破,秩序开始变得失衡。我说,孙婕跟我讲过,H城有个不明飞行物研究会,您是会长。他笑了。一时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其实他看起来有点难受。天不假年啊,他说,孙婕还没个工作,她弟在念着书,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你们这代人就像泡沫,看上去五彩斑斓,随便戳一戳就破灭了,人生在世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我说,您教训得是,孙婕她弟就是我弟,这点您绝对放心。他挪了挪身子,枕头原本抵在后背,此刻歪了点,在床沿摇摇欲坠,我把枕头扶正,他沉重地靠住,喘出一口气来。我感到不知所措。他说,你做什么工作?我说,还没找到。孙婕从后面掐了我的腰,于是我说,刚毕业时还没找到,现在已经有了,在山东一家报社干活,有时客串记者到处跑。他说,你们都报道些啥。我说,比如H城的飞碟,这个您最有发言权。他眼里冒着光,伸出枯瘦的手拉住我,可找对人了,他说,趁我还有力气,咱俩唠一唠。我说,您不着急,先把身体调养好,咱慢慢聊。
阳光透过窗帘射进来,病房通风不好,显得有点闷热。风扇在角落搁着,扇叶落满灰尘,我很想凉快一会儿,又怕吹到病人让他们不舒服。半小时前,护士进来要我们保持安静,孙婕觉得可能吵到了隔壁床,秃顶女人说哪里的事,床上待久了挺闷,听你们讲什么飞碟,还怪有趣。老头讲半天累了,我们把枕头平放下来,他闭上眼小憩,不久打起了鼾。有个大夫找家属,孙婕跟着去拿CT,我依然守着她爸,老头相当虚弱,你知道他在睡眠,但是感受不到呼吸。之后孙婕她弟进来,一股烟味,黑眼圈很重,看见我还没走,他说哥你日理万机,还是回去忙比较好,这里有我看着就行。我离开肿瘤医院,天就阴下来了。
晚上我又去医院,孙婕还守在那里,她有个折叠床,展开刚好能睡一人,老头精神不错,正抱着保温杯喝水。我跟她爸聊了会儿,进来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孙婕管他叫叔,他们兄弟谈了几分钟,又有五六个男的女的来访,我搞不清亲戚关系,就溜达到走廊上。护士站有台电视在放新闻,说某某领导来H城调研,视察了草海湖外星人主题公园二期工程,领导指出,要坚持贯彻旅游兴市方针,发挥地区优势和产业优势,将草海湖外星人主题公园打造为H城一张重量级名片。新闻节目之后是天气预报,南方有个台风要登陆,北方正值秋高气爽,H城未来几天仍有强降水可能。一个护士在给病人拿药,是隔壁床那秃顶女人,被她丈夫架着胳膊,同时手背还连着吊瓶,他们也注意到我,我冲他们笑了笑。她丈夫把人架回病房,没多久又出来,我正坐长椅上听几个护士讲电视剧,他在间隔半米的地方坐下,递来一根烟,说,还没跟对象结婚?我说,才刚毕业,正愁找工作呢。他给我点上,我们这结婚都挺早,像我爱人二十三就生孩子了,成家立业,成家总是排在前头的嘛。我笑笑,说,大哥你贵姓?他说,免贵姓陈,耳东陈。我们各自抽烟。过了一会儿,我说,嫂子身体怎么样。他说,很不好。胰腺癌,做了化疗也做了放疗,最近在煎一种中药,得用到重楼,有毒性,我爱人喝一次吐一次。我说,喝不下别勉强,中药这玩意不吃也罢,以前生病抓过不少,现在是越来越不相信了。去年不是说什么清瘟胶囊能治疗新冠吗,现在看来屁用没有。他摇摇头,没说话。
我们回去的时候,孙婕家亲戚都走了,她一个人坐折叠床上,埋着头,或许正在发呆。我抱住孙婕,她的呼吸急促起来,有潮湿的热气喷在我胸膛。孙婕扯我衬衣擦掉眼泪,她爸被挡着没看见,我转过身去,老头双目无神,眼眶向内凹陷,像一具骷髅。我又摸摸孙婕的脸,吻了她的额头,然后走到床边说,叔,我走了。他嘴唇翕动着,你别走,你别走。我抓住他的手说,叔你放心,我不走。孙婕给他换过吊瓶,老头精神好转不少,拉着我说,小杨啊,我讲的话能报道出去不?我给他听一段录音,您说的都录着呢,咱报社就喜欢这些,稍作整理肯定是很劲爆的素材。他长叹一声,飞碟这东西玄乎得很,我研究了快二十年,刚有点头绪就病倒了,现在越想越奇怪,你说会不会我泄露了什么天机,被外星人发射辐射光线给弄成了癌症?我说,泄露天机?他说,是的,我怀疑新冠病毒是一种外星生化武器。2019年冬天发生在H城的目击事件异常频繁,我标记下所有事件的地点,发现它们似乎共同围绕着一个圆心,经过测算,正巧落在草海湖。我说,这不能说明什么。他说,这些目击事件有一点是相同的,所有不明物都朝远离草海湖的方向飞行,至少能肯定,草海湖就是它们的一个大本营。你说,飞碟倾巢出动往全国各地跑,是不是在播撒病毒?我说,您继续讲。他越说越激动,英国有个研究麦田怪圈的协会,我跟他们有过联系,所谓麦田怪圈其实就是外星人的密码,有人破译出一部分,意思是地球人口太多,已经严重威胁到了生态平衡,所以外星人决定采取措施来遏制人口增长。你把这两件事结合起来,是不是很清楚了?我说,您分析得有道理。他喝了点水,要上厕所,孙婕和我把他扶下床,走几步得停一会儿,他看起来很困难,像在跑马拉松。
午夜时分,孙婕她弟过来顶班,我陪她去吃宵夜,有个男的在耍酒疯,没人理会,他砸几个酒瓶就走了。经过我们时,醉汉停下,原来是刘庆祝。孙婕说,你朋友?我说,一个记者,来H城报道飞碟的。孙婕说,难怪你在我爸那儿装记者。刘庆祝坐下,我问了些无关紧要的事,他跟我们吃了点东西,摇摇晃晃地走了。我把孙婕送到楼下,她说你回去休息吧,今天真是麻烦你了。我从后面把她抱住,孙婕说你干啥,我说想你了。她挣脱开,小跑上楼,没多久又折返回来,有件事没跟你说,我爸脑子老早就出了毛病,医生说是妄想症,还有点精神分裂。我说,看出来了。
后来几天我没再去医院,孙婕将她爸口述的录音发来,我大概听了听,都是在转述一些目击事件,跨度比较广,最早的要追溯到八十年代,此外还混有不少梦呓般的疯话,孙婕一字不落全给录下来了。我觉得刘庆祝会需要这些,但是他没回微信,朋友圈动态停止在一组照片,不知道是到H城以后哪天拍的,地点在城郊的半山腰,居高临下,俯视着整座城。有天我去参加一个同学的葬礼,此人从小心脏不好,新冠感染期间诱发了心肌炎,没抢救回来。H城殡葬改革后在郊区建了个公墓,他家比较传统,虽然实行的是火葬,却把骨灰埋进了自家坟地,我这位同学就睡在城郊的西山,那里有块山坡密密麻麻的都是坟包,老一辈叫西山坟坝,向来是H城居民的长眠之所。送葬队伍吹吹打打,一路抵达山脚,我们跟着棺材上了西山坟坝,整座城市以渺小的形象屈服于山脉。我才意识到刘庆祝或许来过这里。从坟地回来后,我们参加葬礼的几个同学简单聚了聚。大家混得都不好。有人开商店赔了本。有人进工厂。有人在干护工。有人开货车。有人做保安。有人混迹夜场。有人刚从劳教所出来。有人残疾。有人失踪。有人死了。于是大醉一场。
我酒醒得晚,第二天发现孙婕在凌晨打了十几个电话,我手机是振动,没听见。我拨回去,孙婕给挂了。试过几次都这样。我觉得听筒里那人说的很脑残,明明是对方不想接听主动挂掉,硬要粉饰成正在通话中,完了还讲一遍英语,没见过这么虚伪的。我打车到孙婕家,敲门没人应,有种预感不期而至。在马路边我又叫了辆车,还是刚才那个司机,他摘下墨镜瞅了瞅,说,去肿瘤医院?我点头。早晨的街道异常忙碌,一连几个路口都是红灯,车逆着阳光,我睁不开眼。司机不认识路,导航给指了条捷径,走到尽头是死路,一大堵红砖墙把通道封得严严实实。我在医院门口下车,马路对面,孙婕正蹲在一棵小树前,她捂着脸,无声地啜泣,我不敢过去,就躲在垃圾箱后面观察,她哭了一会儿后站起来,蜷着双臂,好像感到寒冷,刹那间仿佛在寻找什么,但是没有找到。我向孙婕走去,一个人抱着花圈从她旁边的寿衣店出来,白纸黑字,左边是“孙北京先生千古”,右边写着“不明飞行物研究会敬挽”,那人抱花圈上了辆车,往孙婕家方向开走了。我小跑过去说,对不起。孙婕的手臂蜷得更紧了。我说,是我不好,是我该死。她不接话。我们进了医院。
孙婕她爸在停尸房,我没见着,病房外坐着几个亲戚,她弟也在,大概已经哭累了,正闭着眼养神。老头病房没什么东西,一只暖瓶和几个塑料盆是家里的,床边还有双毛拖鞋,一摞衣物整齐地被叠好,窗帘半遮住阳光,空气中飘扬着浮尘。隔壁那秃顶女人也不见了,房间里三张空荡荡的床。我帮孙婕收拾好所有东西,走廊还摞着几个箱子,一只大纸箱上面是五六箱牛奶,几个亲戚给分了,然后是最下面的箱子,孙婕抱起来交给我,说,爸的东西,他让你拿去。我掂了掂,不很重,纸箱被胶带封住口,像一具死气沉沉的棺材。出了住院楼,迎面走来个男的,孙婕管他叫姑爹,他拍拍我肩膀,小伙子先走吧,孙婕还忙着,不劳烦你了。我说,得送叔一程。他说,没什么可送的。孙婕对我说,你回去。走到医院门口,孙婕从后面叫住我,她一路小跑过来说,我们还是分开一段时间比较好。我说,多久?孙婕说,不知道。
我抱着纸箱回家,感到越来越沉重,里面可能有东西想逃离这个囚牢,但是无法破坏枷锁,终究不得自由。H城下起了雨,伴随着雷声的是一种若隐若现的低鸣,所有人都在低头赶路,以求在暴风雨降临前抵达一个安全的港湾。我到家时上身已湿,所幸纸箱一直护在怀里,潮得不多。窗外玉米地在雨中碎开,仿佛正在崩塌的危楼。我剪开胶带,箱子里是几叠A4纸,非常整齐地码成豆腐块,还有些旧报纸和老式信笺纸垫在底层,最下面是个牛皮笔记本,扉页用蓝墨水写着孙北京三字。天暗了下来,我点亮台灯,那些A4纸密密麻麻地写有文字,虽然潦草,但是力透纸背,显得苍劲雄浑。最开始几页都在记述目击事件,后来的稿纸开始出现不少手绘图形,以不明飞行物为主,唯有几张草图难以理解,似乎是某些基本几何图形的随机组合。我大概浏览了这些手稿一遍,发现右下角都标有日期,最早的是1986年,最晚的截止到2022年。H城第一起有记录的目击事件发生在1959年1月17日,地点是红旗公社二大队,目击者张刘氏,早晨割猪草时看见十多个灰色球体掠过天空,伴随有类似喷气式飞机的噪音。次日H城举行一场反特防空演习,试射苏制导弹二枚。1959年6月24日,武装大队民兵何秋荣练习夜间打靶,目睹一个发光球体降落于草海湖方向,未有明显噪音。当晚武装大队即组织一次搜索,没有结果。1961年2月6日,板桥公社社员李逢达、李泽宽、彭万林、赵家庆;新华公社社员梁波、赵五六、陈阿奇;辛屯公社社员罗三妹、辛晓春等五个公社共计四十六人目击一个草帽状白色物体划过天空,期间悬停多次并喷射雾状蒸汽,最后向北飞行并逐渐消失。1961年7月29日,北衙公社社员董伽罗、董伽蓝、董菩提目击一个簸箕状棕色不明物从废弃矿坑垂直起飞,底部喷发蓝色火焰,伴有刺耳蜂鸣声。之后数年北衙公社陆续有近百人患怪病离世。1961年12月18日,五星公社干部段智深、绞培德,群众绞文才、绞阿六、绞阿妹等共计六十七人目击数十个球状物成群结队掠过村庄,干部绞培德组织民兵射击并打下一块银灰色金属,后来下落不明。1962年4月20日夜间,H城跃进罐头厂工人赵富才、黄文越、葛斌目击一个碟形物体悬停在罐头仓库上空,闪烁红绿色光芒,约一分钟后迅速升空消失。1962年4月22日,H城干部冯万春在草海湖夜钓,目击一个球状发光物体从水下钻出,冯万春使用配枪射击,该物体立即逃逸。1962年5月1日,H城六百余人在观看庆祝劳动节文艺演出时目击一个椭球状物体快速掠过天空,噪音低沉,闪烁有刺眼白光。1962年7月6日,黄坪、姜寅两公社报告目击事件各一例,不明物均呈草帽状,白色,飞行速度极快,怀疑为同一物体。1962年最后一起目击事件发生在10月12日,地点为松桂公社,共有九人目击一个梭形物体低空飞行,轨迹所在的地面出现灼烧痕迹。
孙北京所记述的事件非常详细,收录了目击者口述和官方档案,甚至在每个事件结尾都写有一段分析。我看完1962年的记录,雨已经停了,太阳沉重地垂在西边,黄昏使白日变得漫长。傍晚六点我爸下班,带回来几包大锅药,我妈搁药罐里热了热,给一人分了碗。我看着正在旋转的药汤说,其实老喝中药也不好,伤肝,又没啥预防作用,纯属自我安慰。我爸说,那喝酒不更伤肝吗?你昨晚干啥去了?我说,跟几个同学联络感情呢,应酬应酬。他说,等哪天喝死了你都不知道!那个记者,叫什么庆祝的,昨天还是前天,酒精中毒死在草海湖公园,尸体就一直泡水里,发现的时候都快被鱼啃光了。你没听说?我放下药碗,窗外是H城的郊区,大地刚被雨水洗刷过,显出一种湿漉漉的状态。远处,山脉投射下连续的阴影,我开始想象有一个会发光的飞行物,正疾速穿行在这片厚重如山的灰色中。
夜晚天气晴朗,我独自驾车来到草海湖。湖边建有一座公园,广场立着巨大的飞碟雕塑,不少人来此地夜跑,很是热闹。沿步道深入,湖边每隔数米会有个小路灯,灯杆约半人高,上面是个发光的圆球,光洒在湖面,好像有东西在水底蠢蠢欲动。步道尽头有道矮栅栏,我跨过去,前路未明,光线止步于身后,一切重归暗夜。湖边的平地上,有一窝很整齐的杂草,我将草拦腰折倒做成垫子,然后盘腿坐下,很久不想起来。前方,一池湖水映着明月,天与水的界限逐渐变得模糊,世界仿佛在不经意间悄然倒转,而我,就要看见一个刺眼的光球掠过天空,与我渐行渐远,最后成为夜晚无关紧要的一个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