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

1993年5月，爸爸带我参加师范面试。那天不知道为什么迟了，赶到的时候，老师们都已经在收拾物品准备退场。

一位老师指指玻璃窗外说：就简单面试一下吧。刚刚送你来的，是你的爸爸吧？你就以“我的爸爸”为题，说一段话。

想起来，当时我支支吾吾地，大概是介绍了我爸爸的工作、爸爸的性格，爸爸对我的教导，诸如此类。估计都是一些没有什么实质内容的套话。

29年后的今天，我送走了爸爸。听窗外滴滴答答地下雨，想着爸爸一个人在山上会不会冷；想着我人生的一半从此没了来处；想着，要坐下来补上这篇迟到的作文——我的爸爸。

（一）

我对爸爸的最早记忆，大概是3、4岁，在百亩畈。有一天夜幕降临，爸爸给我和哥哥洗脸，我们一边被他在脸上各种洗搓，一边对着夜色中蹿过的一只猫喊：“喵呜，我是解放军！”我们的头上，戴着爸爸刚给我们买来的最流行的军帽。

小的时候，爸爸妈妈在不同的公社上班。我跟着妈妈，爸爸带着哥哥。

那段时间，妈妈有事，就把我送去爸爸那里。爸爸非常开心，经常带我去打水，回来的路上，就一只手提着我，一只手提着水桶，说这样可以保持平衡。爸爸还特别喜欢用他的胡子扎我，或者，趁我不注意咬我肉嘟嘟的手。啊，那真的是既可怕、又开心的体验。

虽然，小时候我的额头突突的，又黑又胖又丑（丑到我妈说，要是别人家的孩子，她一定不屑于抱我），但是我爸爸自豪地不得了，逢人便介绍他的宝贝女儿。因为，我这个老二跟他想象中的一模一样：是个女儿，而且还有两个大酒窝。我出生在凌晨，接到妈妈同事的报喜电话之后，爸爸丢下电话，打着手电筒，连夜跋山涉水两个多小时来看我。

可惜，没过几天，我就不太行了……医生说，我得了新生儿肺炎，怕是不长久。还没满月的我，只有出气，没有进气，鼻子里都是粘稠的液体。爸爸不甘心，就对着我的鼻子吸，一次一次把我的鼻涕吸出来，吐掉。把我用一层一层的被子裹起来，整夜整夜抱在怀里。他和妈妈，在那个医学不发达的年代，硬是用各种土办法，把我从鬼门关上抢了回来。

说起土办法，记忆深刻的事情还有，我夏天被毒蚊子咬，腿上长了很多脓包。爸爸经常细心地为我用茶叶清洗疮口，然后再敷药。不厌其烦。

爸爸其实是个非常爱干净的人，离世前3天，身体疼痛难当，睡前还执意要自己洗簌，把床头柜前的东西一一铺排得当，才愿意躺下。可是，对我各种脏兮兮，他的确从来没有嫌弃过。

当然，大多数时候，爸爸还是愿意用现代医学的。成年后，爸爸经常拿来揶揄我的一个乌龙故事是，他帮我漱口的时候，发现我上颚有个黑黑的圆孔，吓坏了：“啊，你嘴巴里怎么有个洞？疼不疼？”

“不疼啊。”

“你得跟医生说，你疼的，不然他不给你打针。”

爸妈平时对我的教育是“打针不怕痛，是非常勇敢的表现”。我正苦于没有机会展示我的勇敢，当即决定撒谎。可是，爸爸带我打了三四天的针，这个洞一直不见好。后来，又有一次漱口，爸爸心疼地用手摸了摸：“疼吗？”还没等我开口，那个“洞”就掉下来了……原来，这个“洞”是螺蛳吸盘门，大概是吃完螺蛳之后，黏在了我的上颚。

话说回来，乌龙是少数。小时候的我，的确伤病不少，给爸爸添了很多烦恼。

六年级的时候，我在学校跟同学玩，左脚跟被卷进了自行车轮里，整个脚后跟几乎被撕裂下来。

从同学手中接过鲜血直流的我，爸爸给了我两个重重的“板栗子”。打完便号啕大哭：“你这个囡囡，怎么这么不小心，以后瘸了可怎么嫁人啊！”一边哭，一边不忘带着我往医院飞奔。所幸，医生检查后说，只是皮肉之苦，没有伤到脚筋。在缝了14针之后，我的脚当天晚上就肿了1/3。当时医院设备简陋，心疼我脚搁在床上会疼，爸爸和妈妈轮流托了我的脚3天3夜。

（二）

爸爸天性烂漫，喜欢各种新鲜新奇的事物。八十年代初，市面上刚开始有录音机、照相机，我们家都是第一批买来的。可以说，在那个年代，我爸爸是个不折不扣的文艺青年，写书法、吹笛子、下围棋、骑摩托，带着我们去户外郊游……记得有一年下雪，爸爸给我和哥哥各拿了一根台球杆，说这是登山杖，带我们去爬山拍雪景。到了山顶，给我们每人拍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的我们，看起来，骄傲得像是登山探险成功的科考队员。

爸爸热爱生活，愿意欣赏美好，制造美好。每到过年，爸爸就会找来红色的皱纹纸，带着我们，为自己家以及楼下花园里的树枝，都做上一朵朵大大小小的红花，远远看去，就像真的到了鲜花盛开的时节。节庆的日子，爸爸还会在家里挂上各种彩灯。每次出差回来，爸爸必定会给我买一个漂亮的发饰，或者一条漂亮的裙子。妈妈出差的时候，爸爸一个人照顾我，会笨手笨脚地帮我梳辫子（也愿意放下父亲的严肃，忍受我爬到他的头上，给他扎各种辫子）。

在教育上，爸爸并没有像那个年代的家长一样，觉得女孩子就应该怎么怎么样乖巧！相反，他希望我能够独立自主，勇敢野性。

我3岁的时候，有一回跟哥哥在外面玩。爸爸忙完手上的活儿走出家门，看到了让他惊心动魄的一幕：我正跟在哥哥后面，爬在一堵6、7米高的石墙中间。用爸爸后来的话说，他倒吸了一口冷气。“要是一个不小心，你掉下来，不死，也得摔残啊。”但在那个当口，他无论站在墙的上下哪个方位，都够不到我。于是，爸爸定了定神，选择相信他还只有3岁的女儿。“哇！囡囡你太厉害了，继续往上爬，小心一点，抓住石块，抓住啊……”

又有一次，在路边和朋友站着聊天，他忽然把他在抽的烟递给我抽。5、6岁的我，哪儿见过这样的阵势呢？抽了一口就呛起来了。爸爸笑着说：记住，我的女儿，要什么都会，好的坏的都会，连抽烟，也得会。

这样理念下长起来的我，自然是胆大又调皮。

我五岁那年，有一天睡着醒来，听到爸爸妈妈在说我被告状的事——因为妈妈工作忙，没法照顾我，我从两岁开始，就被送进了幼儿园，比常规的孩子多读了两年。于是，我在幼儿园称王称霸，经常欺负别的小朋友，别的家长就告上门了。于是，爸爸做了一个决定：“把她送去上一年级吧，让别的同学也打打她，就老实了。”

就这样，爸爸用他朴素的挫折教育理念，让我提前了两年上一年级。但在那个年代，学籍非常严格，教材也是按照人口匹配的。就算学校同意收我，也没有课本可以用。在说服学校愿意让我随班跟读之后，爸爸逢人便打听，哪里有多余的教材可以找到。最后，在开学前一个月，终于在一个朋友那儿，募到了一套书。依照爸爸倔强、要强的脾气，他很少开口求人，可是为了我这个宝贝女儿，他却愿意舍下自己的脸面，去为我争取更多的机会。

当然，独立自主之外，爸爸也希望我能知书达理。在那个书籍匮乏、生活也不富裕的年代，爸爸经常带我去书店买书，去同事家借书，还给我订了《童话大王》、《儿童文学》。有一天，爸爸高兴地跟我说：“我们单位有图书室了，下次我回家的时候，给你带一本来。”党员爸爸给我借来的第一本书是《红岩》。

（三）

爸爸达观开朗，喜欢四处走走看看。工作忙的时候，他常憧憬：等我退休了，我要骑着摩托车走遍全国。

但这个愿望终究没有实现。等他辞去省市档案馆的工作，自己的身体也已经有了各种病痛。先是腰椎做了支架，后来又得了冠心病，心脏做了支架。再然后，两度查出肺癌：一次是六年前的鳞癌，一次是去年的小细胞癌。

爸爸常说，我有这样好的家庭，子女和生活，我不舍得离开，我要好好活着的。所以，面对任何一次病痛，他虽然也有常人担心、害怕，甚至恐惧，但从来都是勇敢面对。特别是近一年多来，多次去医院化疗，每月至少两次的医院报到，他都挺下来了。很多次，我想送他去医院，陪陪他，爸爸总是不肯：“我有你妈妈陪我就够了。你工作忙，还有三个孩子，太忙了。不要管我。等我有需要，我自然会来叫你帮忙。”偶尔给他烧一次菜，送一回饭，带他去一次医院，高兴地逢人便说：我的女儿太好了。我的女儿真是个美食家，做的菜、点的菜，都很好吃。我的女儿很聪明，什么都会。网上买药，我不会，都是她给我想的办法。

现在想来，爸爸给我的太多太多，而我能付出的太少太少。连他的病痛，我们也不能帮着多承担。

还记得去年再次发现癌症之后，我们都很难过。爸爸宽慰我们说：“我没了，没关系，只要有你妈妈在，这个家就还在。如果是你妈妈先走，这个家就没了。”

如今，他老人家真的走了，远离了病痛。这个家，也缺了一半挡风遮雨的屋檐。

（四）

1993年持续酷热的9月，爸爸带着年少的我，经过一天的车途劳顿，来到了严州师范学校。回家之前叮嘱我：“爸爸现在没钱供你和哥哥同时上高中大学，你先好好把中专读好（当时的中专，有生活补助），等以后争取自己考大专。刚开始读书没必要读得太好（专业学历高），关键还是要学以致用。”

是的，爸爸妈妈当了一辈子的乡镇领导，却支付不起我和哥哥两个人的大学学费。

照理说，爸爸主政一方，还是有很多“揩油”机会的。但他甚至连搬家，也不愿意借用公家的车，让我妈妈自己去租了一辆拖拉机，突突突突地把大大小小的家具搬来挪去。退休的时候，他们在杭州买了一套二十多万的房子，给哥哥和我住，因此欠下了十多万的钱。后来很多年，一直在省市档案馆兼职，用于偿还欠款。

但他对亲朋好友和农民朋友们，却大方得很。经常把自己的工资，给他们救急。以至于退休后很多年，还常有老家来的村民，来找张书记帮忙，他也总是慷慨解囊。妈妈怪他好面子，不管自己家的生活。爸爸却说：“老百姓是真的面朝黄土，苦啊。我们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给他们一点也没事。”

爸爸是那个年代的共产党员，他以此为荣，也时刻用更高的品格要求，来要求自己。离世前3天，意识还清醒的时候，他让妈妈帮他办了眼角膜捐赠手续。今天，红十字会的捐献负责人告诉我们，爸爸捐赠的眼角膜完好无损，可以给4位盲人带去光明。

也许，某一天，在某个街角，我会看到一双晶晶亮的双眼，那是爸爸的眼睛，还在热切地打量着这个他深爱着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