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琴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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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你叫什么名字?”那男子气宇轩昂,眉宇间淡淡笑意。
“大胆!放肆!”小童粗声喝道。我站在小童身后,抱着琴,静静地望着他。
这个人,怕是在殿外等了许久了。
“我听到他们尊你为御琴师。”他兀自说着,目光在我身上来回了几圈,竟爽朗笑出声来。
“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寻常!”
“你!”小童脸涨得通红,上前一步去似乎要阻止什么,而那人却又转身扬长而去。
方才在太合殿,他可没那么嚣张。
“谁在殿外喧哗?”细声细气的宦官推开殿门,高声问。
我回过身去,拦下要上去解释的小童,低下眉眼,欠身拜了拜。
“御琴师?你怎么还没走。”那宦官惊异地又把声音抬高了些,语气中却尽是鄙夷。
是的,鄙夷。
我整了整衣襟,转身离开。
身后有道目光来自殿内,深邃而冰冷。
“这辈子,你都妄想离开朕!”
似乎又听到他那不容置疑的话语。
我勾起唇角,轻轻笑了。小童快步跟在我身后,却是很委屈的神情。
但没有什么,能阻止一个人的离开。
二
萧凌君,我们或许并不是第一次见。
至少,我前世便见过你了呀。
“你……是哑巴?”萧凌君眸光黯淡,小心地问。
我仍旧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萧凌君扶额叹道,“你不说话,至少也把想说的写在脸上啊。”
这御琴师,还真是高冷,没有表情,没有……感情?
“司马大人!你怎么又来了!”小童噔噔噔得跑入亭中,呼哧呼哧地喘气,“陛……陛下有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御琴师,更别想和他说话!”
难怪这么金口玉言的。萧凌君淡淡地瞥了我一眼。我端起桌上的茶,递给上气不接下气的小童,他感激地伸手来接,手臂却被萧凌君一把抓住,“好乖张的琴童,见到我大司马是这个态度?你主人平日太宠着你了吧,不如去我府上打个二十大板管教管教?”
小童一脸惊愕,却又着实被吓到了,哭丧着脸看着我。
地位低的人,便永远要处于被人管教的位置。
我端茶的手刚好还僵在空中,于是顿了顿,转了个方向。
萧凌君眯起眼,看着递过来的茶,啧啧叹道,“柔弱无骨的手,只为慕孤寒一人弹琴,怎么又能端茶倒水呢?”
我微微向前倾了身子,青瓷茶杯送到了他唇边。
抬眸时,萧凌君脸上的笑容,却像是落在我心头的重重一击。
踮起的脚一个趔趄,杯中茶水溅在我手上。我将茶杯重又放了回去,起身便走,飞卷的衣袖擦过萧凌君的脸颊,他似乎尚未回过神来。
“大人,大人救我啊!”小童急得要哭了——大司马果然力大无穷,他手腕骨都要碎了。
“吵死了,你闭嘴。”萧凌君撇了撇嘴,松了手,“没意思,开不起玩笑。”
“哼。”小童鼻哼一声,转身要跑,竟又被他拽住。萧凌君望着那个方向若有所思,低低道,“你大人,他叫什么?”
小童整张脸写着委屈。
“不说,我就杀了你。”萧凌君恶狠狠地剜他一眼。
“不是……不是你不让我说话的吗!”小童没好气地说,停了许久才压低声音,带了悲怆的语气,“大人没有名字,大家都叫大人御琴师……不过我似乎有听见……陛下……嗯……陛下叫他什么来着?”
萧凌君沉默半晌,那小童哼哼唧唧半天,仍未说出个所以然来,或许,并不准备告诉他。
没有名字……没有……名字吗?
“御琴师,他是……哑巴?”他怔怔地问。
“是。”
三
不出两日,我又被诓来了司马大人的府邸,还是自愿前来。
“我把他支开了。”萧凌君冲着我淡淡一笑,“这样吧,我给他安排个名头,到我府里看马去好了,我看他很不错的。”
他还在撒谎。
我转头看了他一眼,而后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哎!”萧凌君一惊,伸手拽住了我的袖子,“你怎么知道他被关在哪儿?”
或许,已经死了也说不定啊。
“慕孤寒的命令还是有点用的,那琴童没能阻止外人接近你,被抓走也是自然的了。不过他若走了,总会有新的琴童,对吧。”
我看着他的眼睛,想要洞穿他的心思。
为什么这个人,永远都在笑。
那不是,很悲凉吗?
他松开手,拿出一块令牌来。
“好吧,救出来以后,我,便不再来了。”
我浑身一颤,控制不住地向后倒去。
不要走。
萧凌君,不要走。
四
说起来,这些事情本就是因他而起。
他接近我,害了我的小童,又背着陛下私自放了我的小童,理当受罚。
萧凌君在散朝后被罚站在太合殿前,那个午后,细雨如丝,雰雰飘扬。
大司马萧凌君一向与陛下政见不合,他直呼陛下名讳,与陛下分庭抗礼,手握兵权又骁勇善战,令陛下也忌惮三分。
这次,为着陛下偏宠的一个御前弄琴之人,总算是露出点把柄了。
偌大的太合殿前空地上,孤零零地站着他一个人,四周鸦雀无声,好像掉跟针在地上也能传出许久的回音。
我慢慢走到他身前,踮脚给他披上蓑衣。
他并没有看我,明明是他先来招惹我。
以往总是谈笑风生的萧凌君此刻像一个被雨打焉的稻草人,整张脸都裹在阴翳里。
我不知道慕孤寒对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能打击他成这副模样。
可我心疼他。
我越是心疼,他就会越惨。
我捂着胸口,退下了。
夜半时分,大雨哗然而下,冲刷着这座城中的一切罪孽。
我做了个梦,梦见萧凌君一身戎装已被血染,嘴角还源源不断地渗出血来,但他温热的双手捧着我的脸,笑得好开心。
他说,“活了,你活了。”
前世的萧凌君,是这般的铁血柔情。
一道电光划破深沉的夜幕,那一瞬间的光将阴暗的皇宫照得犹如白昼,也撕破了我最后一丝理智。小童点了烛台,为我打开了殿门,他向来很知道我的心思。
我再也控制不住冲了出去,赤着脚趟着水,径直扑向雨中那个仍立得笔直的落寞身影。
五
之后我便被慕孤寒关了起来。
宠臣御琴师一身亵衣在太合殿前失仪,为戴罪之人求情,这传出去还了得。
我把头埋在自己的臂弯里,梳理着那些前尘往事。
萧凌君,你还记得我吗?
我是前朝太子养在宫中的一尾鱼。
太子做了十五年的太子,在他登基那一日,都城被破,国亡了。
我随着太子从密道逃走,为防追兵跟上来,太子在密道入口放了一把火。
那把火,在我几百年的记忆里,烧得最久,最绚烂,盛大到以太子的死为祭。孤高的太子,又怎肯做亡国之奴,沦为阶下之囚呢。
他本来是要带我一起死的。
我从瓮里跃了出来,第一次现了人形,静静地看着垂死的太子。他哑着嗓子,低声说。
“原来,那道士说的是真的。”
“鱼妖能歌善舞,犹擅弦琴。”
“在阶汾宫里,有一把桐木琴,十五年前,便做好了。”
“它,是你的。”
“不要走。”我俯下身去抱住他。
他已经死了。
大火,浓烟,弥漫的呛人的气息充斥着这个狭小的空间。
烈焰灼了我的喉咙。
我看见慕孤寒的时候,他玄衣垂冕,冷漠地打量着我。
原来我第一次见他,他就是这个样子了。
孤独的,寒凉的,居高临下的,君王。
火光在他身后耀眼夺目,而我怀里的太子,尸体俨然冰凉。
“放下他,跟着朕。”他开口道。
我慢慢阖上眼睛,想着我不能喘息了,该是要死了。而后忽得被他打横抱起,向外走去。
我已经睁不开眼了。
一尾鱼的重量,大概不会让他很累的。
六
不要走。是我化形以来说的唯一的话。
或许,不是不能,是不想。
鱼妖是没有眼泪的。救下我的道士说。那么,又何来真情呢。
他终是抽了我七分记忆,只让我记得,我要找的人,叫萧凌君。
是萧凌君前世救了我,他是未来的贤能之君,如今身陷困顿,我应当报恩于他。
而我自己,竟是没有名字的。
因为妖一旦有了名字,便会和给它冠名的那人纠葛不清。
脑子想得浑浑噩噩的时候,慕孤寒站在了大牢门前。
他的目光深邃如古井,总是让人看不穿心思,总是那么地寒凉,孤独,像他的名字一样。
“你是朕的人,永远都是。”
也是那么地霸道。
说完他就走了,过了不久,小童来接我。
“大人。”小童犹疑地开口问,“陛下他……没怎么生气吧?”
我点了点头,将弦琴抱在胸口,攥紧了手掌中那方带血的丝帕。
那是萧凌君的。
在我被关着的三天里,萧凌君已经被派上疆场,与我再见不能了。
七
北风呼啸,天色阴霾。
又是一年冬,昨夜风雪犹残,最是森寒。我坐在亭中抚琴,小童匆匆来报。
“边关八百里加急,司马大人……怕是凶多吉少了。”
我指间一挑,撩起一串轻音。
“大人,你……”
琴声由轻渐沉,由慢及快,带着肃杀的气息。指尖在弦上翻飞,纷杂的乐声汹涌而出,亭外的雪片在空中打着旋儿,迟迟不坠。
我有多久,没有弹过这种曲子了。
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人,真是脆弱。
“这曲子,似能杀人。”慕孤寒微微皱眉。
他拦下了太监通传,悄无声息地站在我身侧,不知道站了多久。
“心中不平,所奏之音自带了杀意。”他身边的太监接过话道。
我极快地拨动着琴弦,手腕起落间带出缭乱的音调,曲子的魂魄里有淡淡的寒光,呜咽的琴声里,是暗暗的锋芒。
直到慕孤寒的手按在琴上,一切戛然而止。周遭太过安静,静得能听见我微弱的喘息。他单手撑在琴上,俯身看我,双眼微眯,流露出危险的气息。
身旁冉冉腾起的焚香,燃起轻薄的烟气漂浮在我们之间。
“你有何不平。”
他并不是在问。
我垂眸低头,不做任何回应。
然后他握住了我的手,看着我指尖的斑斑血迹。
“再有下次,朕便毁了它。”他冷冷地抛下话来,抽身离开。
那正得宠的太监走时,竟朝我抬高了下巴,趾高气扬的模样。
我看着琴弦上星星点点的血光,兀自摇了摇头。
我留在敌国君王身边,条件是,前朝太子宫中的那把桐木琴,归我。
那么,便没有任何人可以碰它。
八
未久,大司马萧凌君便死于阵前。
噩耗传来,举国上下竟没有几人为他悲痛。皇宫还是老样子,永远都是阴阴的,晦暗的,连绵蜿蜒的宫灯,仿佛没有尽头似的。
朝代更迭之下,皇城中埋了多少尸骨,慕孤寒的手,又染了多少鲜血。
萧凌君拿什么争,争他的江山,争他的人。
琴声缥缈轻微,如泣如诉,拉回了我的思绪。
低头看时,发现七弦琴已断了两弦,停在弦上的指还在不断溢出血来,桐木上是刺目的鲜红。
小童怔怔地站在一旁,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手背上也让断弦割出了伤口,慕孤寒,肯定会知道的吧。
把心事付与瑶琴,唯有弦断的那一刻,情思才会安静。
我从来都不喜欢皇宫,那道士说,这是我的命。
夜半时,十五月上中天。
北星遥远,月华如霜,寒凉地铺在身上。
我抱着琴在未央湖畔站了许久,准备下去时被来人长袖一卷带入怀中。
“想死。”仍不是在问的语气。
我靠在他的胸口,静静地看着前方,既不摇头也不点头。
总有一天,你会看见我变成鱼的样子,在水中自由游移,甚至,顺着水,一直游出宫去。
离开,永远离开。
那时候,或许,君王也要死了吧,就像前朝太子一样。
“你永远都不可能离开。”慕孤寒仿佛看透我心中所想,一把将我抱紧。
我的身子很凉,还微微打颤。
但是慕孤寒,他很暖。
九
那夜我终于知道了,慕孤寒的另一个名字,叫萧凌君。
他是前朝庶子,很早就被外放到边境乱区,没有人知道这个不受待见的皇子经历了什么,只是,从那时起,萧凌君已死。
死于敌军战马之下。边关上呈的密信中说。
他给自己取的名字,慕孤寒,很适合他。
易名换姓,该是对家的何种绝望。
我竟有幸得以见证。
大司马萧凌君,是从前的他,是杀鸡儆猴的棋子。
是为了让虎视眈眈的人记住,现在谁才是真正的君王。
那么,我大概也不是百姓口中说的前朝的罪人了吧。
自弦断以后,我已经很少再弹琴了。
在太合殿里,总是只有我和慕孤寒两个人,我们对立坐着,他看着他永远看不完的奏章,我看着他。
我根本难以把那个爽朗如玉的萧凌君和眼前这个眉头紧锁周身阴冷的慕孤寒重叠在一起。
虽然他们是一个人。
这皇宫把萧凌君逼成了慕孤寒,再回头去看,他肯定演得很辛苦吧。
竟连我都骗过了。
“阿七,你为何还不老去。”
他欹靠着龙椅,眼中的悲伤如晕染开的墨色,浓稠得看不见底。
我很少见他流露出这样的神情,想起那日在殿外大雨里他一声声地咳血,突然觉得好怕。
怕他会哪一日,就这么消失在我面前。
就像他突然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一样。
我抬手轻轻触摸着他的脸,和萧凌君不一样的脸。
不要走。
十
慕孤寒以七弦为名,叫我阿七。
也许他是知道我是妖的。
前世的他死于战场上,在临死前竟还救下了奄奄一息的我。
一尾鱼。
一个如此微不足道的生命。
一世世的轮回之下,在我入宫的第十五年,他终于翻身成了皇帝,一个贤能的好皇帝。可是他的王朝,却那样孤独而短暂。
那天他喝了很多酒,也讲了很多话,讲他郁郁不得志的萧凌君时期,讲他在苦寒之地隐姓埋名养精蓄锐时期,讲他君临天下万人之上的寂寞。
他把自己藏得太深,太苦了。
“阿七,你为朕难受的时候,朕真的很高兴。”
“阿七,朕以前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阿七,朕走的时候,你在吗。”
他从来,都不是在问。
我抱着断弦的琴,静静地坐在床沿,听他的呓语。
夜半时他开始呕吐,酒醉醒了大半,见我坐他边上,难得露出一丝诧异之色,还未出声,便又一阵干呕。我递过去手帕,他再匆忙塞回来时,上面又是隐隐血丝。
“阿七,咳,你出去。”他抚着胸口,英眉拧在一起。
怕是救我那时候,留下的病根啊。
窗外月亮升至半空,一地月光铺在太合殿里。
萧凌君大限将至,身边只有我一人。
我探过身去,覆上他带血的唇。
“萧凌君,我爱你。”
我是鱼妖,又何须用琴来弹琴呢。
琴音又起,迷蒙了谁的心曲。
终于,我也不必再活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