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雾的忧愁
沈从文的沅陵茶峒,兰芷芬芳,更兼有灼灼桃杏,船歌悠扬,百年时光仿若没有在这里留下痕迹,人心凝滞在古老的岁月里,笑言软语俨然还是最本真的模样。战国时期屈原“乘舲上沅”来到此处,想象那“被薛离兮带女萝”的山鬼,盛装赴约,温柔婉丽,独立山巅痴痴等待着不归的灵修,最后只无奈落寞地留下一句“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那样美丽浪漫,又萦绕着忧愁叹息。许多时候,生命中的美丽与忧愁是不能分割的,或者说,忧愁就是恰到好处的美丽。我们听到茶峒人的叹息,从那颦着的眉眼中看到真实的心灵,却更加懂得他们的纯粹。生命之忧是清晨笼罩茶峒的薄雾,天和水和人都浸在这似雨似雾的微凉的情调里,却时刻可见生命中光辉的一面。
一.茶峒的人
“一切总永远那么寂静,所有人民每个日子皆在这种不可形容的单纯寂寞里过去。一份安静增加了人对于“人事”思索力,增加了梦。”
茶峒人的纯洁,不刻意,不虚伪,没有古代圣人那般高不可攀的圣洁感,却是触手可及的真实,充满了烟火气。例如书中所说,那驾着小舢板的人,遇见有困难的人总是仗义相助,不拘救人救物,拥有与人为善的本心,却也与他爱财爱利的性格并不冲突,有善意,也有欲望,这正是真切的人性。又例如吊脚楼里的娼妓,其生活理应是忧愁而压抑的,但茶峒人由于民情的淳朴,给予她们尊重,不加以指摘与轻视,这样的社会氛围,给了娼妓们坦然面对人生之悲的机会,使她们不必自卑作践自己,反而重义轻利、守信自约,在生活的泥沼中,挣扎出了人性的闪光点。
二.翠翠
“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
“从不发愁”的翠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忧愁的呢?许是傩送开始追求她始,许是从看到新嫁娘起,又亦或是第一次担心爷爷的离去时起,但我却更加相信,她的忧伤与恐惧是从听闻母亲的故事开始,一直扎根埋藏于心底。母亲的惨死在她幼小的心灵中,烙下对死亡的不安,担心爱情逝去、亲人离世,惧怕悲剧重演,但她却也无法将自己封闭起来,少女的天性始终追求美好,悸动的情愫让她对未来充满向往。故面对着傩送天保两兄弟的爱意,她却表现出欲拒还迎的姿态。纠结是真实的,爱意也源自本心,正因为这样,她才无法打破行为的壁障,只能以旁观者的态度,望着至亲至爱之人一个个离去。
美好的是人心,忧伤的是命运。
三.老船夫
“他从不思索自己职务对于本人的意义,只是静静地、很忠实地在那里活下去。”
老船夫的一生,始终在渡人过河。他身处行人当中,焦灼地望着他人的困难与苦难,倾尽所有、不求回报地去帮助,将自己活成了渡船本身。
翠翠母亲还在世的时候,他目睹了女儿的爱情悲剧,不予批评指责,尊重女儿选择自己命运的权利,再一人默默承受所有苦难,将深入骨髓的痛苦埋藏,将翠翠抚养长大;翠翠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他又满心喜悦地为她筹划,同时也给足了翠翠选择的余地,温柔地打开孙女虚掩的心扉,最后悲剧不期而至,他再一次一人担下所有指责,以减轻双方的痛苦。老船夫的言行有些笨拙,有些可爱,他内敛着一颗渡船的心,在命运的忧愁长河中,纵使千疮百孔,也要把人渡到彼岸。
四.傩送
“不爱说话,眼眉却秀拔出群,一望即知其为人聪明而又富于感情。”
傩送是从古老的时光中,走出的少年侠士。
这是一个拥有古典优雅与热诚的心灵。他从小的教育,“对待仇敌必须用刀”,故性格如暖阳,豪放而爱憎分明;“联结朋友也必须用刀”,故将自己的内心袒露在外,表达爱意便尽情而歌,悲伤不已便黯然离去,无丝毫矫揉造作、拖泥带水,他与翠翠的性格恰是两面,这也许就奠定了悲伤的结局。他处在左右两难的境地中,一面是情,一面是义,两面都代表着最美好的感情,侠士向来不欲抉择,因为选择便意味着伤害,他只能留下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以成全故事落幕后最后的美好。
薄雾的忧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