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鸭客

2019-04-21  本文已影响13人  黄倚江

在小黄家那边,专门饲养鸭子的人叫做鸭客,雨水少的时候,他们经常带着鸭子,往有水的地方迁徙。然而这样的迁徙宿命在社会转型的当下又成了农村人的隐喻,他们和时间的洪荒一起流动,从此故乡在身后,在遥远的地方。正如里尔克所说:“离弃村庄的人流浪了很久,许多人说不定死在半路上。”鸭客就是其中的一部分。

第一次遇见鸭客那年小黄十岁,在一个深秋的夜晚,不幸的是从那以后小黄每次遇到鸭客都会失眠。

小黄的家在黔东,典型的温带季风气候。通常秋天过了一半都还没有下雨,那时候妈妈要小黄把牛牵到离小黄家不远处的一块水田里喂水,那块田靠在山脚下,山里的地下水从里面流出来,一年四季不断,在小黄所在的村子,这样的田是少有的。一到秋天鸭客每年都会赶着成群结对的鸭子来到这里。

小黄把牛拉到那里的时候,看到水田里零零散散的分布着许多鸭子,水也被搅浑了,田埂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梅花印。在水田的不远处有一个竹子编的简竹棚,旁边放着一对装鸭蛋的大竹篓,一个人坐在竹棚里抽烟,一个人用三角架起简易的炉灶在生火。他伏在田梗上,炊烟从他头顶一阵一阵冒起。在棚里抽烟的鸭客头围着青黑色的围巾,穿着有点微旧的绿色的涤纶上衣,搭着黑色带有星星点点的泥的裤子和满是泥巴的胶鞋,他坐在那里嘴里含着烟杆,眼睛盯着烟头,右手点下火,左手再去捏几下烟头,猛地抽几口,待烟头燃的火红的时候他的嘴角开始变平静,然后有节奏的张开与合拢。旁边的那个人要年轻一些,他全身是泥,头发一股一股的分布在额头上,还带着几根稻絮,看起来三十左右,胡子长得很茂盛,让那张尖脸显得越发的尖长起来。

小黄看见他生火生了好久,把干柴放到下面点一会儿,没燃。就顺手把所有的柴禾很用力的甩出了,他一次一次的重复着,老鸭客在旁边看着,静静地抽烟。

小黄把牛带到田里喂水后,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个粗大声音从小黄的背后涌来:“你是小红家的吧!”小黄回头看见他伸着脖颈站着,手里拿着烟杆。便回答说:“你怎么知道我妈的名字。”“这个村有多大啊!有哪个人我不认识的,回去告诉你妈,叫她多打点米,我们没有米了,等会儿来买。集市上是多少钱斤我就给多少钱。”他说的很响亮,声音在山谷里回荡,那时候小黄家穷,爸爸出门打工了。每月的逢四结尾的日子,妈妈背着一袋笨重的米到集市上去卖了,用来维持家里的生活。所以听到这个消息,小黄很兴奋的就牵着牛回家了。小黄想着:做鸭客肯定可以挣很多钱,所以他们都不用像爸爸一样出去打工。

小黄刚帮妈妈把米称好,年轻的鸭客就来拿米了,他管小黄的妈叫姐,步子很轻,有些腼腆,他先从口袋里拿出五个鸭蛋给小黄说:“这些鸭蛋是卖剩的,我拿来你们煮碗蛋汤喝。”然后就急着过了称,付了先准备好的钱,拿着米回去。临走时还要小黄去他们那里玩。

妈妈告诉小黄他们是邻村的鸭客,也不知道从哪一辈人就开始养鸭子,他家的鸭子很多,蛋很贵,所以很有钱,小黄出生时计划生育罚款都是向他们家借的,她准备了一些油,辣椒还有蔬菜让小黄给他们送去。

那天晚上小黄在他们那吃了晚饭。帮他们把鸭子圈好,在他们住的棚子的旁边生了一场大火。秋天是板栗变青的季节,小黄和年轻的鸭客一起去田边的板栗树上打许多板栗,再把板栗投在火中烤熟,从吃饭到打完板栗小黄感觉年轻的鸭客有些异样,除了去小黄家称米的时候有勉强的挤出微笑外,他一直都板着脸。老鸭客总会时不时的看看儿子,可年轻的儿子,总是故意的逃避他的眼神。一场火在田间静静的燃烧,整个夜都被点亮了,听不见一点声音,小黄只看见两张脸在火光中若隐若现。

为了打破沉默。老鸭客边捣腾火中的板栗一边断断续续的问小黄一些问题,他问小黄今年多大,他问小黄在读几年级,小黄都很熟练简短的做了回答。

直到他问小黄爸爸在做什么时,在他的儿子很猛地开了口:“这里的哪个年轻人没有出去闯啊,就是只有你,硬要把我拴在家里,养这些鸭子。”

老鸭客急了,站起来把烟杆扔到火里。大声的吼:“你媳妇出去就已经够了啊,你要再出去。又是家务,又是鸭子,还有小兰,我和你妈忙得过来吗?”

鸭客回答说:“你把鸭子卖了,活不要你们做,照顾小兰就行。”他的眼睛里透露出一股坚定。

老鸭客青筋暴起,憋了好久才缓慢地说:“不行,鸭子是你爷爷留给我的,我们家几辈人都是鸭客。说完他又重重的砸了一句:“我给你说,你想卖鸭子,没门。”

老鸭客说完便坐在旁边默默地抽泣,那声音与小黄刚才听到他要买米的声音形成了强烈的对比,现在他看起更像个孩子,他一边用手揩干眼里。一边唠叨,说:”自己一辈子不划算,这么大年纪还在干活,养了一个不听话的儿子。”他还告诉小黄,不要学他儿子。年轻的鸭客手抱着头在田埂上坐着,一动不动。

老鸭客丢在火里的烟杆很快就燃尽,火已经熄灭,夜变冷了。小黄在火留下的灰烬中挑了几个板栗,轻轻的回了家。那一晚他怎么也睡不着,他很努力地想自己在外打工的爸爸,但怎么也想不起他的样子,最后他从衣柜里翻出一件他爸爸过年时给他买的衣服,望了好久,然后抱着那件衣服才睡着。

那一年过年,小黄的爸爸回了家,合计着把小黄的妈妈也带到广东去打工,可想到小黄还在读五年级,就缓了缓。

一年后的秋天,小黄又遇见了鸭客,年轻的儿子挥着长长的竹竿带着矫健的步伐,撵着走在小路上一摇一摆的鸭子。小黄想起了去年他在田间目睹的争吵,他知道儿子还是听了老鸭客的话。那天晚上年轻的鸭客又到他家来买米,他也跟着他们一起吃晚饭打板栗,生火,只是那个晚上他们父子之间,没有争吵也没有对话。那天晚上小黄没有睡着,他怎么都想不明白父子间要有多么大的冲突和差距,才会像陌生人一样坐在一起,一句话不说。

上初中那年秋天,小黄的爸爸回家了,他早早的回家就把小黄送到中学,把家里的所有牲畜卖掉带,着小黄的妈妈一起出去打工了,家里就只有他一个人,这个秋天鸭客再一次来这里放鸭子,不过这次来小黄家借米的是老鸭客,小黄问老鸭客的儿子为甚么没有来时,老鸭客“哇”的一声就哭了。原来两年前老鸭客的儿子和儿媳计划好去广东打工,固执老鸭客不同意,硬是把儿子留在家里,让儿媳独自出去了。老鸭客说:“上个月家乡在广东打工的人带信来说,儿媳妇跟外地老板走了。儿子狠狠的埋怨了我一顿,丢下还在读四年级的孙女小兰就去广东找那个贱货去了。”小黄又一次看见老鸭客用袖口擦掉眼泪。只是他不像上次那样唠叨,而是埋怨自己没有听儿子的话,让儿子早点出去。那次鸭客没有买到米,因为爸爸妈妈把米都锁在了离小黄家很远的大伯家,那天晚上小黄和两年前一样失眠。这次他是抱着离家前与爸爸妈妈一起照的照片,看到泪水流出来才睡着。

高二那年暑假小黄又遇见了年轻的鸭客。因为小黄的爸爸妈妈和年轻的鸭客在同一个地方打工,妈妈高诉小黄,鸭客一直在找他的妻子,两年前有人在广州发现他妻子的消息,他连忙跑到那里去,不但没有见到妻子,还被妻子喊人打成了骨折。后来还是这里的老乡去接他过来的,其实那消息是他妻子故意放出来的,目的就是让他去办离婚手续,可是不管对方给多少钱鸭客都不同意,所以就被打了,人们都说鸭客傻,为那样的女人不值得。

小黄在广东一个县城的中心圈上,一下子就从坐在这里等工干的民工中认出了鸭客,然而年轻的鸭客已经认不出小黄了,因为当年的小学生已经变成了小伙子,小黄越看鸭客越想起当年那个在他面前哭泣的老鸭客的脸,仿佛就是同一张脸。鸭客已经不再如当年那般沉默,小黄和他打招呼时,他一手握着酒一手拿着扑克。只对小黄轻轻一瞥,眼睛又直钩钩地定在了扑克上。然后大声而急躁的喊话。那声音是所有在玩牌的人发声中最响的。

那天碰巧有人来叫人干活,要的人也很多,就是给一个测量队当助手,扛器材,两个人跟一个测量员,因为以前认识,小黄自告奋勇的说要和鸭客在一组,他们在一起工作了十五天,小黄感觉鸭客变了很多,他总是给小黄讲一些关于女人的事,他能熟练的说出这个县城的每一个红灯区,里面有哪些美女。他似乎就是为了炫耀,他对小黄说:“你去多次了,能力强一点,那些女人都离不开你,我就是这样。”他变得吝啬起来,十五天内他没有给小黄买一杯水,就算是自己买水了刚开始还悄悄地喝,渐渐地当着小黄的面喝或者买,他都不会感觉小黄的存在。他每天都喝酒,烟也是一根接着一根。最让小黄讶异的就是他变得特别喜欢赌,就算在上班,只要一找到空隙他都会赌几把。他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鸭客了,就连和小黄在一起干工时他总是争着扛轻的器材。

鸭客除了讲他的嫖妓经历,也会问小黄别的问题,有一次他们在休息的时候,他抽了好几根烟后转身心事重重地问小黄:“你们每个月的生活费多少?”

小黄回答说:“五六百吧。”

他又问:“经常给你爸爸妈妈打电话吗?”

小黄回答说:“一个星期一次吧。你怎么啦?”

他叹了口气说:“我女儿小兰成绩不好,也不要我问,每次要钱的时候才打电话给我,有时候我想她了,打电话给她,还没开口说话,她就挂了。我这个老汉(爹爹)就好像是他的取款机一样,每个月要给他七百八百,也不知道她用了些什么。要是他像你这样就好了,算了不管了,大人只要尽到责任就好,她要怎样就怎样。”说完就抽上烟继续开工。

还有一次他们提起了很多年前他和老鸭客的争吵,他说他那两年一直想出来,在老鸭客面前他软弱了,就是因为在家多留了两年,才变成这样。他说:“人生真是难啊,一步错,全部错,难啊!”

小黄问他:“你现在恨老鸭客吗?”

他顿了顿:“不恨,其实他也不容易,家里有那么多地要耕。有那么多鸭子要养,还有小兰。要是当初留在家里,我和小兰的关系也不至于这样。”

他停了一会儿又说:“其实媳妇走也不能怨我老汉,我们结婚前感情很好,我们万万没有没有想到她会变心,话又说回来,在钱面前谁能不变呢?”

他告诉小黄自己一直不回家是因为媳妇走了,又没有找到,他不敢面对老鸭客。但是他每年都给他们寄钱。

十五天暑期工完了之后小黄就回学校了,他和老鸭客之间没有告别,因为他们彼此都觉得自己不过是在人世间偶然相遇而已,谁之于谁,都没有意义,他们像两个化学和物理中的原子,在从农村进入城市的途中偶尔相遇,他们之间的关系是疏远的,是随机的,就算有联系也不过是短暂的工作契约而已,小黄看着鸭客从以前淳朴亲和变成现在的冷漠,心里感觉很难过,但和其它在这里打工的人一样,他不同情鸭客,更不想改变他,就算偶尔有想改变对方的念头,现实也会把这种念头一点点的弥消,小黄觉得唯有他自己才能解救自己。因此小黄一直不知道鸭客的真名,也没有欲望了解他的真实姓名。对鸭客的存在一直都抱着事不关己的心理,小黄想着鸭客的堕落跟他没有关系,跟别人也没有关系,但是当听到鸭客去世的消息时,小黄还是感觉非常的难过。

一年前的中秋节快要来临的时候。小黄的妈妈打电话告诉小黄,鸭客死了,是淹死的。那天他在那个县城里中心区等活干,一个老板来请人去捉鸭,因为鸭客以前是看鸭子的这活肯定非他莫属。他一到老板家看到池塘里的鸭子,发了一会儿呆,猛地一下就向鸭子扑去,就再也没有能活着回来,尸体捞起来的时候,他的手里紧紧的握着他和他妻子的离婚协议书。  小黄离开后鸭客人生发生了更大的巨变,他的女儿初中毕业没有考上高中,打电话给他说要交8000块钱的择校费她才能读书,鸭客实在没有办法就找到前妻,说同意离婚,但要前妻给20万元的赔偿,最后经过斡旋他得了15万元。离婚是他和妻子回家一起办的,鸭客事先没有告诉老鸭客,只打电话说他会和妻子回家,他们静静的办好了离婚手续,然后各自离开,鸭客的妻子和鸭客此时已经是两个人,一个高贵富有,一个贫穷,签离婚协议书的时候鸭客一直盯着妻子看,可妻子总是避开他的眼光,就好像当初他避开自己父亲的眼光。一切办妥后妻子真正变成了前妻,他坐上别人车子就走了,鸭客拿着离婚协议书回到家里。那次回家老鸭客有喜有悲,他和鸭客一起喝酒,接着借着酒劲倾述自己的不容易和后悔,然后情到深处他们父子在深夜里抱着痛哭,老鸭客这次还是想留住鸭客,可是他没能,也没有固执。

鸭客,拿着钱,去学校找女儿,他心里满是愧疚,但还是忍了忍,他从心里希望女儿能读上书,好好的走出去,他感觉女儿就是他的希望。可到了学校,女儿一见他,就把他拉到墙角说:“你,怎么来啦,不是叫你把钱打在卡上就行了吗?”鸭客顿了顿说:“小兰”还没说完小兰就很生气的推他,你来做什么?快回去。”旁边的同学看见了问:“小兰,那是你爸吗?”小兰仓促地说:“不,他是我邻居”鸭客的脸一下就暗了,他抬起手准备砸向小兰的脸上,但又缓缓的伸到包里,把用塑料袋包了好几层的钱递给小兰,转身就去了车站。

在车站鸭客流泪了,他其实想说小兰我想好好送你上学。后来,这句没有说完的话还有他的念想都随着汽车,走远了。

他只给小兰交了一个学期的费用,后来就再也没有联系过小兰,以至于小兰高二时就辍学,出去打工,一年就和外地的一个打工的男孩有了小孩,十七岁就结了婚。

鸭客自从有了钱也不再干工了,他整天喝酒,打牌,嫖妓。浑浑噩噩过日子,直到去年中秋前他把离婚所剩的5000钱全部都买了地下六和彩,听人说他买地下六合彩的那天晚上一都看着那份离婚协议书,结果全输了,第二天事情就被在城市中心区等活干的民工传开了,都调侃他输大了,可是却他一生不吭,眼睛直钩钩的望着来来往往的车流。忽然间有个老板来请他去捉鸭子,他就很高兴地去了。

后来人们知道他死前买地下彩六合的码号是15,那是他和前妻结婚的日子。他死后老板只给了五万块钱做安埋费,因为他是自己跳下去的。

鸭客的后事是他女儿小兰来安排的,小兰看着鸭客躺在棺材里,那是她十年来第次二看到父亲,在那里打工的人们都认为小兰长得好看,可找的男朋友却很丑,但关于小兰看到他父亲去世,她哭没哭却有不同的意见,有人说哭了,有人说没有。

回家过年的时候小黄在一个山丘上碰见了老鸭客,他背着小背篓,撵着十几只鸭子去赶集,老鸭客告诉小黄说他家的几百只鸭子就剩最后这几只了。他说现在农村都修路了,车辆多,一上马路鸭子就被吓到了四面八方,所以赶鸭子上街只能走小路,再加上他老了也实在跑不动了。只好把所有的鸭子都卖掉。小黄看着要鸭客佝偻的背影,肩膀上扛着和十年前鸭客赶鸭子的竹竿,那时候鸭子的队伍是竹竿的几倍而现在,竹竿的长度是鸭子几倍,他们越过山丘,渐行渐远。

小黄站在山丘上,故乡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样子,一幢幢楼房沿着乡村路两旁拔地而且,田地已经荒芜,唯有满山遍野的野草瘫倒在地上,等待腐朽。远方唯一的颜色是今年刚添的坟冢。而故乡的山依旧冷俊庄严,他证明岁月古老,也经历变化,但总是沉默。任人们告别和离去,也不在乎人们能否回来。它永恒的沉默一如这个村庄永恒的悲伤。

老鸭客在山丘下的转角处消失,小黄不禁踮起脚尖,他在目送那个鸭客,村庄里的最后的鸭客。当鸭客消失在小黄的视野,小黄从内心里涌来一股忧伤,因为他从鸭客消失的背影中看见了村庄的现实与宿命,看见了自己的背影,那是多么悠远和长久的落寞啊!但年关一过,他也要远离故乡,继续流浪,他会毫不犹豫的放下捏在手中的痛苦,以追求幸福的名义,背叛自己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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