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征稿(科幻言情)《quarters》
文丨纤歌凝
1
房间里明亮起来的一瞬,仿佛被谁打开了开关一般,甜薄荷的味道骤然充斥了我的唇舌与鼻腔。
我醒得这样突兀,记忆都滞留在黑暗的断层之上,面前的女孩有一双弯如新月的明亮笑眼,黑发雪肤,锋利又耀眼。我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她是谁。
“小轶,对不起哦。”她眯起一双笑意盈盈的眼睛,眼泪却一滴滴掉在我手背上,“我花太多时间在启动上了……”
“差不多了……”她低头似模似样地看了一眼,光洁的手腕上却没有带手表,我怔怔不知所措时,她却突然弯下身子。
“再见了……记住我,我叫……”
在那个冰凉的吻落下来之前,光线突然消失了。
2
“要打仗了。”中年男人从沙发上站起身来,似是对着电脑桌前的女孩说话,又似在自言自语。
穿着一身素净西装的播报员用甜美的声音在电视里播报着冷冰冰的新闻:联盟信任危机,安全系统漏洞,X国政府对Z国违背赫本海默条约的行为提出严正抗议。
“然然,这里马上就要打仗了,爸爸……呆不下去了……”
中年男人艰难地对着女孩说完,女孩却头也不回地坐在电脑桌前,纤细的手指飞快地敲击着键盘。
男人局促地在沙发脚上蹭了会儿皮鞋,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来放在茶几上,一步一步小心地避开女孩的视线,向着门口挪去。
他的动作中带着愧疚,很慢很轻,女孩仿佛什么也听不到般用力敲击着键盘,然而,静默之中突兀的门锁响声却让两个人的身形都微微一僵。
女孩停止了敲击,背向男人,垂着头,看不清脸上神情。
男人扶着门框,终于还是忍不住涩声开口:“然然,要是饿了的话,冰箱里还有——”
“滚。”女孩背对着他,冷冷然吐出一个字。
短暂的关门声之后,整个世界都陷入了一片死寂。
3
我一睁眼,就被一双柔软的手拉了起来,小屋里灯光温柔,青花的茶具在角落里冒着氤氲热气,然而那双手却拉着我往外走,仿佛一刻也不愿意在这里多呆。
“快走啊小轶……”手的主人有着我从未听过的好听声音,急急地推开木板门,冷冽的风一下子涌了进来,我怔了一怔,由着它拖着我向门外走去:“你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不要浪费时间了!”那温柔好听的声音却仿佛严厉起来,“告诉了你你也不可能记住的,我们只有十五分钟,请你什么也不要问,跟着我走就好了好么?”
门外的光线远远没有门内明亮干净,空气中是一股电路超载工作的臭氧味儿,昏暗的光线下,只有脚下的楼梯仿佛发着微微的光芒,仿佛一条蛇一般在脚下盘成一团,螺旋着向下。
“快走!”女孩毫不犹豫地拉着我踏上那栏杆都没有修好的楼梯,昏暗的光线下我极力想看清她的脸,却始终是模糊的一片——不,似乎也不是光线的问题,从醒来的一刻起,我就没有看清过她的脸。
——话说回来,这个“醒来”又是从何说起,又是什么时候,我在这里睡着了呢?
满腹难解的疑问,无论如何找不到的头绪,前方延伸的灰暗楼梯,坚定却飘忽的催促声,除却手中温柔的触感,一切都仿佛是在没有源头的梦中。
唯一真实的也只有紧握的手,牵引着我在没有护栏的楼梯上飞奔向下。
“还剩十分钟了!这次一定能赶得上!”女孩的声音里透着欣喜,混在皮鞋急促敲击楼梯的声音中传入耳廓,发自内心的喜悦让人忍不住去问,何况,我也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我们像两只小钢珠沿着螺旋的楼梯一路向下,也不知道过去了几十几百层,既看不见坚实大地,又看不见广袤天空,女孩越来越着急,不停地看着手腕,不停地催着我:“还剩五分钟了!快点儿!快点儿啊!”
无休无止的向下奔跑进行了约莫有十分钟左右,女孩的身影丝毫不显疲惫,越来越多的焦虑却揉进她甜薄荷一样的声线里,十分钟,五分钟,三分钟,一分钟,她不停地对自己报着数,
声音越来越机械越来越冷涩。
“半分钟……”最后一句报数拖着长长的颤音,缠住了她不断下落的脚步,她一直背着我,此刻却突然回过头来,将漆黑的长发撩开,露出一双冷绝却又艳绝的眼睛,带着清凉的悲伤神色温柔地看着我:“小轶,我知道这么问你很傻,可是你……”
“你是谁?”我看着她眼里的悲伤锋利如刀,心里分别的预感突然铺天盖地地涌上来,不等她问出口,就抢先问了出来。
她眼神怔忡地望着我背后,忽忽地就是一空,摇头:“我原本是想要问你还记不记得我……”
我停下脚步,顺着她的目光回头,一丝甜腻腻的薄荷香顺势追上我的脚步,暖黄的灯光下,一壶烧开的薄荷茶正噗噗噗地顶着青花的茶盖儿……
脚下的路仿佛无休无止,我们那么努力跑过的路,却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走了这么远这么久,一回头却还是在最初的门口。
“死循环……”女孩看着我们身后暖暖的灯光,笑得如同年冰宿雪,“我好不容易简化了启动的步骤,却出现了死循环……”
“小轶,”她仰起脸看着我,盈盈的泪光下是锋利得能破开时空的笑容,“我们还能见面的……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会重新告诉你我的名字……”
“现在为什么不可以告诉我?”她摔脱了我的手,后退两步看着我,我追上一步想要拉住她,却看见她笑着伸出一只手指对我轻轻摇了摇。
“五……四……三……”她孤单单地站在黑暗里,流着泪笑着,望着我倒数。
“二……别忘了……”
“一……”在她闭上眼睛的瞬间,全世界的黑暗一起降临。
4
“对不起,我帮不了你。”
HR主管的脸上带着疲惫的抱歉,对着自己的女员工摊开手:“核安全联盟连年出现安全事故,现在的形势谁也看不清楚,恶劣的外交政策影响到了公司财政,裁员名单是总经理亲自开出来的。”
“我知道。”员工据理力争,“但是我需要这份工作!整个公司的财政运算系统都是我一手设计,你也说过我在这方面几乎做到了完美,你们这是在卸磨杀驴,自毁长城!”
“很抱歉……”主管对着员工耸耸肩,“我也没有办法……”
“不,你有。”员工冷冰冰地笑,“你擅自简化了HR部门严格的面试程序,绕过我的系统把你的远房侄女招了进来,她的硕士文凭是假造的,她的会计证书也是假造了,顺便说一句,她那高挺的希腊式鼻子和丰满的胸部也是假造的,这点我想连你也不清楚吧?”
“你……你怎么知道……”主管光秃秃的脑门上汗水涔涔而下,伸手指住员工的鼻尖,“你黑了我的电脑!你这个丑八怪,狗娘养的残废!”
“你要是再拿你那只脏手指着我骂一句,”员工冷冷地回过头去,“明天你和你那个漂亮的侄女令人作呕的视频就会出现在公司每一个员工的电脑屏幕上,我还可以帮你个忙,顺便给你的老婆孩子父母亲戚也人手一份。”
“你——”主管冲天的气焰一下子软了下来。
“呵呵。”员工头也不回,淡淡然丢过来几张空白表格,“麻烦您把这份续约合同签一下,对了,还有这份新设备采购的财务报表……7.0系统的计算量始终是跟不上啊……”
5
“你到底是谁?”我望着长发的少女,努力想理清脑海中乱成一团的思绪,眼前这一张陌生的脸突然从时间的断层上切入眼帘,带着突兀却又亲切的笑意,清楚分明,却又仿佛全无头绪,触手可及,却又仿佛遥遥无期。
少女笑着,张开了嘴,朱唇皓齿开阖之间仿佛有甜薄荷的香气馥郁缭绕,然而我看得见她唇齿开阖,却无法听见一个字。
“你说什么?”我在她带着笑的口型当中打断她,问得她怔怔然一顿。
“……”她急了,双手用力地攀在我肩膀上,急切地说着话,我分明可以听见她两排贝齿碰撞在一起的声响,然而,那纤细的喉咙中却没有一丝声音发出,他好像是在用另一个世界的声道在对我倾诉,然而那个声道却不知被谁关闭了。
她脸上的笑意被焦急挤了下去,两行泪水掉了下来,这泪水看上去这么熟悉,熟悉得让我的心都隐约地痛了起来,我伸手想要替她拭去,却被她一把抓住了手腕。
她用柔软的手指展开了我的手掌,纤细的指尖在上面急切地划过,来来回回的两个字,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清清楚楚地只是两个字,我却怎么也看不清。
那漂亮的手指蜻蜓点水般在我手心里划过,留下的痕迹涟漪般退散,转眼风平。
少女用带着泪的眼睛看着我,满眶的泪水中印出了我的脸,可是……那真是我的脸么?疏朗的眉宇,冷冽的轮廓,眼中的迷惘满得仿佛要溢出来,这样一张脸,却比眼前这个奇怪的少女还要陌生。
少女徒劳地在我手心里划了一会儿,指尖渐渐地凉了起来,热切的眼神也一道凉了起来。放开我站起身来,开始疯了一样在房间里乱蹿。转眼桌子椅子乒乒乓乓翻倒一地。
暖黄的灯光底下,屋内一丝不苟的陈设被她翻得乱七八糟,拉开的抽屉、柜门之中,呼啦啦地飞出满屋的A4纸,纸上除了一个“-”输入符号之外,都是一片空白。
漫天的白纸几乎要把少女埋在了里面,她却不知疲倦地在衣柜与抽屉里翻出更多更多,雪白的A4纸从柜子里涌出来,洪水猛兽一般缠住她,淹没她,仿佛要溺死她。
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看着她翻翻找找,努力想在脑海中搜寻出有关她,或者有关当前的一点点有用的信息,然而,我整个脑袋却被全盘格式化一般,翻来找去,却除了一个大大的输入符号之外什么也找不到。
找不到她的名字,找不到她和我的关系,甚至于找不到有关于我自己的信息,找不到我身在此处的理由。
少女也不知这么胡乱地翻找了多久,终于不知在哪儿翻到了一只粗粗的马克笔,随手扯过一张A4纸,她抢到我面前,用力在纸上画了几笔。
“小轶,时间来不及了,你还记得我么?”
我望着她满是期冀的眼睛,僵在当场,竟不忍心摇头。
她看我不动,眼里的光却黯淡了下去,马克笔顿在白纸上,洇开好大一块墨迹。
“你叫什么?”不知怎么的,我突然开口问了这样一句。
少女惊讶地抬头看了我一眼,抬头的瞬间,成串的泪珠却从眼角滑落。手中的纸笔垂落,几个大字跃然纸上:
“没有用的,还有三分钟数据就要清零了,就算我告诉了你,三分钟之后,你就又什么都不记得了。”
“还有三分钟数据清零是怎么回事?”莫名其妙的恐慌涌上来,少女简单的那句话后面,隐约是诀别与绝望的味道,让我心里一阵震颤。
她看着我摇摇头,落笔如飞:“我换了新的运算系统,简化了启动程序,修改了死循环,却又卡死在了数据交换上面,我浪费了太多时间。小轶,只能下次再见了,下次我一定先准备好……”
“够了。”我摁住她的手把她后半句话卡在纸上,努力地看向她含泪带笑的眼睛,“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你知道我是谁,可是你能不要说这些么?还剩两分钟了对么?”
少女望着我,艰难地点头。
“两分钟后我不知道会怎么样,”我脑袋里乱成一团,这样的话却清晰无比地从我嘴里一个字一个吐出来,“我不想知道其他,只想知道你的名字,最后两分钟里我只想记住这些,可以不可以告诉我?”
少女望着我,好不容易收住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看起来那样悲伤却又那样快乐,那样的悲伤那样的快乐在她落下的泪水里却又好像不值一提了,她颤抖着手拿起笔,用力地落在纸面上。
笔尖划过纸面,却只拖出了一片空白。
没有墨水了么?我疑惑地低下头去,看着纸面上一片洁白,少女颤抖着手,更加用力地在纸面上划过,再划过,拼了命地划过!
——纸上仍然是空白的一片。
她抬起手用力擦拭掉眼角飞落的泪珠,将马克笔的笔尖凑到小小一张檀口上用力呵气,又抡圆了细生生的胳膊,拼命地甩来甩去,妄图能榨出那该死的笔里哪怕一丁点的墨水。
然而,任她用尽了百般方法,洁白的A4纸上却连一个划痕都留不下。她扔下笔,把纤细的手指放在两排贝齿中用力地咬着,然而只见她眉头紧蹙,汗水涔涔,牙齿与骨骼咯吱碰撞,却不见一滴鲜红的血液渗出来。
我什么也做不了,也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手足无措地看着她为了我一个要求,这样地伤害自己。
“快要两分钟了吧?”
在我问出这句话之后,少女终于停止了动作,一双灵动的大眼睛仿佛死去了一般,抬起来,死死地盯着我。
“……”她徒劳地对我张了张嘴,然而我既听不见她的声音,也读不懂她的嘴型。
“小轶……”
黑暗降临之前,一张带泪的小脸埋进了我怀里,凉彻心扉。
意识彻底断电之前,不知是否错觉,我仿佛听见她这样地唤我的声音,那声线甜美干净,温柔婉转,远在天边又仿佛近在耳边。
“下次再见……”
6
X国遥远的清晨里,蔚蓝色的海边,巨大的声响忽然响彻长空。
冲天的蘑菇云还在缓缓升起,满世界的警报却仿佛一时间都响了起来,纷乱的磁场中,警笛的声音破碎刺耳。
7
我好像已经捧着这个笔记本捧了好几个世纪。
在我醒来的时候,它就躺在我手中,或者说,在我意识像推上的电闸一般突然亮起了的时候,我所有的注意力就被人牵引到这样一本笔记本中。
青色的封面,暖黄的纸页,翻开来,一阵凉冰冰的甜香充斥其间:
小轶,你翻开这本笔记的时候,是我第三十四次重启这个系统。
你又忘记了我,是么?每次我被迫断掉这个智能系统的数据源的时候,你的记忆都会被清零规整,重新回到GNUO的数据流中去。
我只有十五分钟的时间,利用这个全球核联盟运算系统的漏洞,让你在我的屏幕上复活零点几秒的时间,而我们所有的记忆,也将在那零点几秒的时间里完成数据交接转换存储,变成永恒。
为争取这十五分钟的时间,运行漏洞掩盖程序的计算量大得惊人,实际上已经超出了我私人计算机的CPU容量,我只能将程序一再简化,一开始你可以看到我设想中我全部的样子,渐渐地你只能感受到我手的温度,后来我失去了与你交流的能力,时至今日,我只能隔着冰冷的电脑屏幕,用一个个字符,尝试着唤醒你残存的一点点主观意识,也许你脑海里还幸运地存留着我们无数次见面时的场景碎片,但是那只是很少很少的一部分呢。
可是,我相信你还是能看到我的,对么,我今天的亚麻色裙子,好看么?
你一定不记得那场大火了对么,即便你记得,你也不会记得那场大火里被你救出的女孩子了吧,那时候的我那么不起眼,即便在虚拟的数据流里我和你见过了那么多次,你每次再见到我的时候,第一句都是“你是谁”呢。
小轶,每次都介绍自己真是一件讨厌的事情,我们曾经是邻居,你真的不记得么?
我们之间隔着两道门,之前我们离得最近的时候,就是每天早上我在猫眼里看着你打开门去上班,看见你的恋人追上前来,把你忘记的牛奶放进你的口袋里,替你系正定制西装的领带。
那时候我觉得你好幸福,幸福得让我嫉妒,我曾经恶毒地诅咒你和你的恋人,祈求上天一把火把你们烧个干净,不要让我再欣赏到这一幕。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那天大火真的燃烧起来的时候,我害怕得要死,我听见你在楼下大声斥责不愿上来救人的人们,哦,你居然知道我一个人是下不来楼的,你还是关注过我的,我真的好开心。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关注我的呢?是我那次鼓起勇气打开门来偷偷看你的时候,还是每天晚上我偷偷把甜薄荷茶放到你们家门口的时候?或者更早,是你搬来我对面的时候,默默清理掉我堆在门口那一大堆发霉的垃圾袋?
其实吧,那些垃圾是我故意堆在你门口的,我作息混乱日夜颠倒,白天睡懒觉的时候好讨厌你家门口叮叮哐哐的装修声,发誓要给你好看。
可是,我悄悄打开门的那一瞬间,你怎么就回身冲我笑了呢?你手里拿着发霉的垃圾,还在往下淋漓地滴着泡面汤,可为什么你脸上的笑还可以那么好看?你说:小姑娘,总吃泡面长不高的呢。
那时候我就愣住了,满腹的敌意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好不容易找出一句体面的话,却被你的女朋友打断了,我好讨厌她,她那么漂亮,穿着那么干净的裙子,怎么能和你一样面不改色地收拾垃圾拎下楼去,怎么可以对一个看起来又丑又脏还是个废物的小姑娘那么好。
她替你收下了所有的薄荷茶,但是她回赠我的糖果点心我全部都扔掉了,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不敢当着她的面扔掉,只好打包起来,用垃圾层层的裹起来,好像怕她看见一样。
虽然我很讨厌她,但是那天,你真的应该听她的啊,为什么你不听她的呢?一个又丑又脏又古怪的丫头,怎么值得你付出性命来救?你虽然不记得我了,但是应该还记得她吧?那么漂亮温柔的一个女孩儿,在你走了之后,就再也没笑过了……
虽然知道我连她的一个脚趾头都比不上,虽然知道,你只是对所有人都好,你并没有正眼看过我一眼,可是,还是忍不住每天偷偷打开门看看你,哪怕只是远远地看着也好,哪怕听见的都是你和她的情话也好啊……
小轶——虽然你大了我十多岁,然而你走了之后,我也慢慢在长大,仿佛这么叫你一句,我就可以和你并肩站在一起了一样——我还是没写出正确的导出码,时间不多了,我只好把这封信扫描给你,只盼在这短暂的十五分钟里,你心里想的,手中捧的,眼中看到的,只有我一个人。哪怕这十五分钟一过,一切一切都要从头来过。
第三十四次,小轶,我不怕这样的失败,我愿意为你承受一千次一万次的失败,我情愿我的人生全是与你相关的失败,也不要一丝一毫和你没有关系的成功。
又来不及了,你又要忘记我了,与其在这十五分钟里徒劳无功地一遍遍尝试导出,还不如把这么多年的相思摊开给你看看,希望我为你争取的这十五分钟里,你能够因为我的一句话而开心。
时间不多了吧?最后一件事:
不管你下次还能不能记得,请你在所剩无几的时间里记住我的名字,和我说的话。
我叫风然,我爱你。
8
G城的大街上满是来去匆匆的行人,摩天大厦上破碎的电子屏里满是冷漠的新闻播报声:安全危机仍未解除,Z国外交遭遇信任危机,联盟彻底瓦解,莫里湾事件之后沉寂数年的战争一触即发。
这一次是真的要打仗了。
9
“你是谁?”
我看着眼前笑意盈盈的少女,少女的皮肤白皙得仿佛透明,她手上的温度却真实可触,屋内暖黄的灯光照在她脸上,隐约透着不真实,顺着她展开的手臂看去,是一扇展开的门。
“快走吧……”她温柔地勾了勾我的手指,“我换了最新的CPU,计算量终于勉强赶上GNUO的水准了,可是十五分钟的例常扫描之后我还是会被发现的,快跟我走吧!”
她的手指只轻轻一勾,我就着了魔一样站起身来,脚下地板冰凉的触感如此真实,然而周围的空间却开始扭曲变换。
“有入侵之后数据流就会波动,快,我打开的通道支撑不了多久!”少女细长的柳眉蹙起,不由分说拉过我的手,“快走吧,这次不成功,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有机会了……”
“等等……”我却顿在原地,空白的脑海零碎的片段突然开始碰撞,电光火石的瞬间,我鬼使神差地对着欲言又止的少女开口:“风……然!”
她一下子怔住:“小轶,你,你叫我么?!”
这一开口仿佛是一扇记忆的大门轰然洞开,无数相识不相识的画面纷至沓来,零碎的数据在我脑海中整合成片,又镶嵌成块,融化了又聚合,最后凝合在“风然”这两个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字眼上。
风然。暖黄笔记本上用娟秀的字写着:我叫风然,我爱你。
风然。破碎的A4纸上用马克笔划出的大字:小轶,我是风然。
风然,黑暗的楼道上少女甜薄荷味的体香传来:三、二、一,我叫风然。
你是谁?
再见了,记住我,我叫风然。
她叫风然,每次分别之前,她都告诉我,再见了,我叫风然,下次见面的时候,不要忘记了。
这几百次的相逢中,每一次我都没有记住她的名字,终于在这一次,我想起来了。
“对不起,我不能跟你走了。”我摔开了她的手,少女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小轶?为什么?只差一点点!你明明已经记起我了!你……”
“为什么?风然,这是我们第八十五次见面了吧?”我对她笑笑,心里却是一片澄澈,“你是活在现实世界里的人,我却只是将死之时你连入电脑的数据,然而你的私人电脑无法容纳人脑复杂的计算量,于是你远程入侵了联合国的电脑,就把我连入了GNUO全球核联盟组织的运算系统,这些,都是这八十多次见面里,你一点点告诉我的。”
“核联盟的GUIDE系统每十五分钟全盘扫描一次,每扫描一次我就不得不断电……”风然苦笑着看着我,“你再不跟我走,下次再重启系统,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但是我现在能记住你了……这就说明……”我定定地看着她,“GNUO系统把我连入了一部分数据运算中,你断电的时候,我并没有消散,而是存储到了大系统中。五百次的记忆碎片拼起来,我才有了自主意识。”
“最早一次的入侵,你还很稚拙,联盟发现了数据漏洞,所幸被你及时修补,才避免了一场大战,而后的几次,你虽然处处小心,却还是时不时被发现,最近的一次,你不熟悉新的系统,竟然引发了莫里湾核爆事件,虽然是在无人区没有伤亡,然而联盟也因此陷入瘫痪,大战一触即发。”
“风然,为一个自主程序,盗用核联盟数据……你知道是什么后果么?”
少女被我定定地看着,迅速低下头去,“反正我已经入侵了这么多次,不在乎盗用点东西出来!”
“那不一样。”我看着她摇摇头。
“有什么不一样!”
“你别忘了你之前告诉我的,GNUO系统的参数设置了不可复制防御系统,你想要导出,就只有数据窃取这一条路,这样不但你这几年的入侵行为马上就会被发现,整个环环相扣的运算系统也会马上瘫痪!”
“真不敢相信我是在和我自己编写的人工智能辩论……”风然看着我苦笑,眼角的泪水却又险些要掉落下来,“你知不知道为了今天我付出了多少……你知道不知道我已经……”
“我不甘心!”她用力地把眼角的泪水甩掉,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我,“小轶,你不愿意和我走么?这么多年我只有这一个心愿,我到底还是不在你眼里么?为什么最后我成功了,却是你不肯和我走?!”
她眼里的泪水几乎可以融化这世界上一切坚冰,然而我却不能和她走。
“风然……我们只有十五分钟……”我看着眼神绝望的少女,“只有十五分钟的时间在一起……可不可以不要吵架?”
“你想和我在一起么?”她灰寂下去的眼睛轻轻地闪了一下,“你……你还记得我么?”
“傻丫头,我们已经见过那么多次了啊”我无可奈何地笑笑,“怎么可能不记得。”
她终于不做声地低下头去,把冰凉的脸颊轻轻地埋进我怀里。
10
一只手伸到满桌的泡面盒子里,颤巍巍地翻出了一小瓶甜薄荷茶。
屏幕上的数据流飞快地流过。滴滴答答的键盘声伴随着轮椅的吱呀声,仿佛一首安静的小调。
电子墙上的滚动新闻播放着联合国核联盟首脑会议的画面。白色背景的液晶计算器屏幕上,一行红色的进度条正走向最后一格。
屏幕上一行迷一般的代码中骤然闪现出几个字:
十五分钟了,风然。
风然停了手上的动作,抬头望着头顶的电子墙,新闻冰冷的声音播报着:“最后一届核联盟会议即将进入尾声,一年一度的和平盛会遗憾地以联盟四大首脑率先撕毁条约宣告终结,支持该合约的计算系统也将进入全盘清零格式化中……本台将……”
到十五分钟了呢……
关掉了电子屏,手指颤巍巍地在键盘上敲击了几个字:
小轶,再见,别忘了我。
不等回复,她轻轻地移开了手指,按下了电源总键。
黑掉的屏幕上清晰地印出了她的影子,一张老迈的脸孔,佝偻萎缩的身子,半边脸上全是烧伤的烫痕,狰狞可怖。
八十五个十五分钟,用了八十五年的时间,现如今,支撑她八十五年的运算系统,再也不会开启。
风然面对着空空如也的电脑屏幕,八十五年的时间,仿佛所有的眼泪都汇集在了这十五分钟。
再见,再也不见。
老迈的残疾妇人用力把自己推开了电脑屏幕,端着甜薄荷茶,碾过满地泡面盒子,缓缓向门外推去。
在这十五分钟里,记住我叫风然,记住我爱你,记住说再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