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概论就是傻瓜
我们喜欢作概论,喜欢对事物做出笼统、概要的评判,总是满足于表面的认知,借用钱钟书在《谈中国诗》里的概念,我们喜欢停留在对事物的“一般印象”里,津津乐道。
譬如饮食。“南甜北咸”,一个如此笼统宽泛,极不严密的概括,居然深入人心。我们可以全然不管豆腐花、汤圆的实质,而在该吃甜还是咸的佐料问题上,大打出手。粤菜清淡,川菜嘛,就会一味辣。有位在本地开川菜馆的师傅,跟我抱怨:客人一看辣子少,就拍桌子,“没有辣椒,你们是不是正宗的川菜?”我现在做菜放的辣椒,比在重庆时多一倍!哪子个回事哦?
德国严谨,法国浪漫,北方人豪爽,南方人细腻。有次在长春,酒桌上表现得差强人意,那位当地人是这么夸人的:哥,您可像我们东北人啦!嗯,虽然别扭,毕竟是在夸奖。总好过哪天有人说你“怎么像个河南人似的!”做个河南人,该有多委屈啊。
痴心女子负心汉,女子就负责痴情,男人都是忘恩负义之徒;情况要是倒过来,就是一场举国狂欢的好戏。戴着手串拿保温杯的,都是油腻腻的中年男子;大妈们不在广场上跳舞,就在景点里披着各色纱巾自拍。充斥着网络的,尽是这类文章:“女人,一定要懂得……”
词分豪放、婉约,其实只是个概要的“一般印象”,它是不负责做细致的区别,应对例外情况的。同是婉约,李清照与柳永的风貌绝不一样,易安词要更含蓄,三变词就显得淋漓尽致。晏殊呢,雅致些;韦庄呢,清丽些。我们看西洋人,自然是金发碧眼,全一个样。西洋人看我们,料必也是懵懵懂懂,傻傻的分不清楚。国人看国人呢,跟浸润宋词几十年的专家并无差别:广西人的额头是这样的,江浙人的颧骨是这样的,内蒙人的眉毛是这样的,河南人呢,更不得了,连他们骨子里的味道,都嗅得出来。
苏轼还不豪放?你读读:“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比柳永还凄苦。李清照该是婉约正宗吧?“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跟东坡也不相上下。
居高临远,只见森林不见树木;深入其中,只见树木不见森林。本来各有利弊,但作概论会更有市场。因为了解每棵树的差异,花时间,费精力。概论一编成简洁明快的口号,就朗朗上口,大行其道。
好多人口里的“比较文学”,其实是“对比文学”。专注于发现点滴不同,置那么多共同点于不顾,仿佛流行的“找茬”游戏。这是两种思路:比较,更多的是求同;对比,倾向于求异。钱钟书论中国诗的特点,这句话才是关键:中国诗只是诗,它该是诗,比它是“中国的”更重要。把豆腐花汤圆,德国法国,婉约豪放,套进这句话,道理都通。
作概论容易形成思维定势,养成偏见,进而成为文化本位主义。作概论往往看不到共同点,不利于融合,甚至演变成歧视。所以,让我们记住布莱克的快语吧:
作概论就是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