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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夜

2023-12-28  本文已影响0人  珍妮的后花园

【郑重声明:文章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午夜的小山村,静得连风都听不到,月亮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天空骤然划过一颗流星,一闪而逝。夜,黑得深邃。

躺在床上的罗大爷,喘息声逐渐粗重起来,一阵痛感袭击着腹部,背部,心口像针在刺,背像刀在扎。他艰难地翻了个身,牙关咬得紧紧的,恁是忍住没叫唤出声。

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他叫唤不来任何人。其实,即便在白天,他也叫唤不来人,家里就他和挂在墙上的老婆子,为儿子守着这栋二层小楼。

他伸手按住肚子,不知道这痛到底还要折磨他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白日里还好,他可以拄着棍子房前屋后村边路边地边游走着,有人路过时拉扯着摆几句龙门阵,倒是不觉得时光难挨,痛楚也不似夜晚这般剧烈。但在这深更半夜里,无处可去的他,只能躺在床上,静静地熬时间,熬天亮,熬到撑不下去的时候。

手术是两月前做的,医生说没有问题,慢慢恢复就是了。儿孙们都在外地,只是偶尔打电话或在堂屋的监控里喊他两声,让他好好休养,保重身体,按时吃饭,只有他照顾好自己了,儿孙们在外头才放心。他怕给儿孙们添麻烦,每次总对着监控回应着:“嗯嗯,我晓得嘛,你们放心嘛。”他手按着腹部,不敢在监控里发出丝毫痛苦的呻吟。

近半月多来,他越来越感觉撑不下去了,他天天都在吃东西,却不见拉出来,他浑身痛,他肚子胀。那种感觉他不知道有没有人能体会。他每每独自在蹲在厕所里,咬牙切齿攒老大劲,幸运时能挤出一点,多数时候憋了半天劲,却连个屁都没放出来。他蹲得脚麻得起不来,每次只好搬个条凳放跟前,以便起身时能有个支撑。每天艰难地蹲几次,依然肚子胀气得难受。

他痛的厉害,无可缓解,也无人诉说。当儿子又一次在监控里喊他,问他身体好些了没有?他习惯性地说“好,好,我晓得嘛。”之后一声叹息,欲言又止。儿子快言快语,说最近厂里忙得很啊,订单多,活多,也不好请假,叮嘱他没钱了就说,该吃药就吃药,该吃饭就吃饭,等过年他们就回来了。他张了几次的嘴还是闭上没多说一句,儿子离得远,来回跑一趟不容易。

前几天他实在痛得难受了,内心纠结了几次,满怀歉意地给在本市上班的孙子打电话。孙子工作也忙啊,走不开身啊,只能连夜租了车子跑了一百多公里把他送到医院。医生检查过后,轻描淡写地安慰着,年龄大了,恢复起来没那么快,痛是正常的,也开了些止痛药,说实在痛得受不了就吃止痛药。

儿孙们都安慰医生都说没事,能有多痛,忍一忍就好了,手术都做了,很快就能康复的。再说这痛别人也代替不了,只能自己坚持了。他知道是这个理,但不痛在自己身上,没有切身体会过这种痛,总能说得轻巧吃根灯草。

二.

上一个赶场天,他在马路边碰到去赶场的吴老汉,他喊住吴老汉问:"你切赶场吗?你帮我带两包耗子药嘛。”他颤抖着手往口袋里掏钱。

吴老汉看罗大爷手抖了半天掏不出钱,咧着嘴露出一口黄牙戏谑道:“哎呀,你个老东西,真是老了没得用了哟,拿钱都拿不住啊,等回来再给嘛,回来再给嘛。”吴老汉一边打着哈哈,一边绕开罗大爷往前走,突然他又转头问了一句:“你那屋头有耗子吗?把我屋那猫逮去喂两天嘛。”

罗大爷一时语塞,顿了顿,不知如何开口,吴老汉以为他客套怕麻烦,便说:“等我下午回来给你捉过来。”

罗大爷摇了摇头,叹息一声道:“哎,我,你不晓得我一天痛得莫法啊,活到起受罪啊,我买两包放起……”

吴老汉一听,脚在地上狠狠一跺,一口唾沫往地上呸,斜眼瞪着罗大爷:“你怕是想惊想怪的哟,一把年纪了做这些事情,你还喊我给你买,你要这么干了,你屋儿子孙子回来怕是要找我拼命哦,到时我还猫儿抓糍粑,脱不到爪爪啊。”

罗大爷自知不该给吴老汉添麻烦,低垂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不敢多说。吴老汉见状,又倒回两步,语气缓和一些道:“再痛你也要忍到起嘛,手术刀子底下都躲过来了,阎王爷都没收你,你还想这些干啥?年轻人嘛有他们的活路要忙的嘛,等过段时间你这身体好了嘛,我们兄弟伙还是坐下来喝两口嘛。”罗大爷无奈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吴老汉又转身往前走,留下一句话:“想开点啊,罗老头,等好了我们整两杯啊。”留下站在马路边的罗大爷,他右手拄着棍子,左手按住腹部,额头冒出几颗汗珠。站了许久,他才迈出沉重的步子往回走。

经过张二婶家门前,张二婶端着一碗包谷,在院里子“咕咕咕”地叫唤着喂鸡。看到罗大爷便喊道:“他罗大爷啊,你这么早走了哪去啊,来坐会嘛。”说着进屋给搬了张凳子出来。

张二婶问起罗大爷病好了没有,儿子孙子多久回来......几句话问下来,罗大爷忍不住红了眼眶。他叹了口气道:“哎,我这一天疼得莫法啊,医生开了药也不管用啊,个个都说痛是正常的,我是遭不住啊。他们在外头也忙,我也不想拖累他们,一天嘛也在监控头喊两声,喊要照顾好自己,哎,老了啊,没得用了。”

张二婶安慰他道:“哎,现在年轻人也不容易,上班又忙,你看我屋头几个娃儿还不是一样,有时候几天都不打个电话回来,我们这些老东西也只能靠自己了。”

“你,你屋头还有乐果没得?你给我点嘛。”罗大爷想了好一会,开口问道。

张二婶一个“哼”声,拍了一下大腿,朝罗大爷说道:“嗐,你莫想不开哦,都快过年了,还是要热热闹闹的。你要真喝乐果了,走这条路噻,儿子孙子以后怕是都要抬不起头哦,别个不晓得还以为儿孙不管你,你说是不是嘛?还是要给儿孙留条后路啊。”罗大爷无奈地摇头叹气,痛得半死的感觉没人能体会。

三.

罗大爷额头冒着汗珠,身上疼得跟散了架似的,终是抗不住了,他“哎哟,哎哟”地小声叫唤着,却依旧缓解不了半分疼痛。他伸手穿过麻布蚊帐的缝隙,摸索着在床头拉开了电灯开关,橘黄色的光映在白色的墙上,给这本就寂寞的夜笼罩上几分忧伤。

他挣扎着用力,左手抓住床橼,翻过身,右手撑着床板,终于坐起来了。他喘了口气,脚伸下床划拉着趿上拖鞋,站起身来,有那么一丝丝轻松的感觉。

他在房间里缓慢地踱着步子,时而双手捂住肚子按揉几下,时而用拳头在身上捶打几下。光打在他的身后,墙上便映出一个佝偻的身影,伴着他粗重的喘息声在房间里回荡。

他摸索着到堂屋,按下了墙上的开关,白色的灯光从屋顶洒下来照亮了堂屋的每个角落,墙上老婆子的笑容在灯光下明亮起来。他在堆满瓶瓶罐罐的桌子上找到药盒子,颤抖着手打开盒子,那药板上全是窟窿,却没有一颗药了。他又将盒子扔到桌子,自言自语了一声:“哦豁,老子今晚上是要痛死了。”

他久久地凝视着墙上的老婆子,一阵苦涩从心中蔓延开来。时间过得可真快,这一晃啊,老婆子走了五年了。以前老婆子病着的时候,自己还能给她端个茶递个水,好歹有个说话的人。那时,他不理解老婆子天天喊的疼到底有多疼,喊得他烦了,他就扯着那破锣般的粗嗓子吼她“痛死你算了,喊得烦球死个人”,老婆子就不敢再吱声了。他以为是她矫情,一点疼就嗷嗷叫得厉害,如今他是明白了,她不是不疼了,而是疼也不想喊了。

他搬来长凳,下边再放了个矮凳,吃力地踩上矮凳,再爬上高凳,踮起脚把老婆子的照片取下来。他捧着照片,粗糙的手指轻轻地划过老婆子的脸庞,那时的她还没有生病,脸色看起来很红润,嘴角还挂着一丝笑。

他是想她了,当初老婆子病着时,自己没少骂她凶她,他心里烦躁时就吵她。后来老婆子有泪也不流了,也不当他面喊疼了,临走时对他了一句话:“你以后要走就走得干脆点,病起恼火,遭罪,也遭人嫌。”他的眼眶湿润起来,原来走在前边人的才是幸福的,看看自己,如今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只有默默地望着老婆子。

“你倒好了,走在前边,那时还有人陪你,送你,还有人守着你。你看我现在造孽了,有哪个陪我?痛起来了连个说话的人都莫得。我那时骂你凶你,你现在也来骂回去,凶回去啊。”

“你在那边啷个样嘛,往回过年过节给你寄的钱啊你收到没得嘛。你看嘛,现在我也要过来了,你把那边屋收拾好哦,你放心,我再也不得骂你了......"

罗大爷捧着照片絮絮叨叨地跟老婆子摆着龙门阵。他一阵阵地朝身上背上捶打着自己,这样能稍微减轻一点痛感。他眼睛红润着,一滴眼泪从眼眶中滚落,滴在了老伴的脸上,他扯着袖口伸手去擦干,将照片抱在怀中。白色的灯光下他佝偻着身子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

四.

他将照片放在桌上,低头捂着腹部,弓着身子坐在长凳上,发出一阵“哎……哟,哎……哟”的声音。他再一次伸手抚摸照片,嘴里说着:“老婆子,我是遭不住了,怕只有对不起儿子孙子了哦。”

他扶着桌子起身,颤颤巍巍地走向房间,在破旧掉漆的衣柜里翻出一个布包,里边有他的医保卡,还有一张银行卡,和一张存折,还有两个本本是往年家里办事收礼的记账本,又从枕头下摸出了一叠零钱,把这几样东西整理好又装进包里。他捧着这小布包,心里生出些许难过和不舍,这是他的早些年的心血啊,那是他一锄头一锄头在地里挖出来,种出来的啊,以前舍不得花的钱,现在也带不走了。收拾好后,他把布包放在了床头。

他在房间转了几圈,从角落里找到一条半指粗的废电线,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在哪里捡回来的了,这会正好派上用场,能帮他解决痛苦。他搬了小凳子在房门边,踩上小凳,把电线扔过门框,拉过来打了一个死结,用力扯了几下,感觉是结实了。做完这些,他的喘息声更重了。他下了凳子,走到堂屋再看了一眼老婆子的照片,老婆子嘴角带笑温和地望着他,好像在对他说:“来吧,我这边把家什都置办好了,来了这边就不痛了。”罗大爷看着照片轻轻地点头:“我就来了。”

他又转身把堂屋大门的门栓拉开,半开着门,朝外面看了一眼,堂屋的灯光打到院子里,清晰可见地上的印记。目光拉向远处,天空还是漆黑一片,没有一丝光,也没有一丝风,他的心也跟着这夜色坠入无边的黑暗中。他看着那片黑暗,摇头说了一句“等不到天亮了,也不怪你们,我遭不住了,撑不下去了,要走了”。

他轻轻地将大门虚掩过去,关掉了堂屋的灯。躬着身子走向房间门口,踩上了小凳子,没有任何犹豫,把脖子往打了死结的电线索里伸进去,一脚踢开了小凳子。

老婆子在那边等着他,去了那边就不会痛了,有老婆子一起,没事可以吵吵嘴,摆摆龙门阵,再也不会孤单了。脖子卡得有些难受,脚离地面就约莫2公分的距离,他只需要一伸脚尖就可以下来,但他没有半分挣扎,脸上还露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是对痛苦的解脱,是对另一个世界的向往。

窗外的夜还是那么的黑,那一闪而逝的流星不知道跌落在了何处。忽然,一阵风吹来,把堂屋门吹得得“哐当”一声响。昏黄的灯光下,一个影子在墙上摇摇晃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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