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晏晏恣欢谑 今朝落寞空咨嗟——欧阳修的《蝶恋花》

过往晏晏恣欢谑 今朝落寞空咨嗟——欧阳修的《蝶恋花》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诗歌的国度，经过时间淘洗沉淀下来的精粹，不论是诗文，还是词曲，都恰似纯正的千年古酿，开坛十里香，浸润千古，品之，令人心旌摇荡。中华五千年源远流长的文化，三千年的诗韵。任事何情都可以用诗歌来表达，四季风光、爱国、思念、送别、励志、哲理、爱情等等皆可入诗入文，或言志，或抒情。长篇巨制也好，短小精悍的词章也罢，精练的语言，唯美的意境，令人惊叹。

文学观照世态人情、自然风物，书写的是生命主体独特的人生感悟，或喜或悲，人生际遇不同，从指间流淌出来的文字缀连而成的篇什就呈现出不同的特质。对书写者而言，明与暗、甜与苦只是“不平则鸣”即时性的情感外化的承载。“后之览者，有感于斯文”，源于读者与作者在某一个点上找到了情感的共鸣点。因为世间万物皆可成诗作文，所以诗文表现的主题也就变得丰富多彩。也正是主旨的多元，在文学的世界里徜徉，才会有如饮仙露琼浆之感。

“文学即人学”，即文学是把对生命本体的观照作为核心的内容。简单梳理文学表达的主题，家国情怀、男女情思是最为古老的主题。单就男女之情的抒写而言，有甜蜜相聚的卿卿我我，有千里相隔的苦苦思念，有始乱终弃的悲伤愤懑。正是有芳醇的美酒和苦涩的咖啡，从让这份古老的情感显得愈加厚实。品读古代诗文，抒写相思之情的作品浩如繁星。其中，抒写闺怨之作信手拈来，不计其数。李清照的“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李白的“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唐寅的“愁聚眉峰尽日颦，千点啼痕，万点啼痕。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纳兰容若的“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温八叉的“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晏几道的“欲尽此情书尺素，浮雁沉鱼，终了无凭据。却倚缓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贺铸的“更月，中庭恰照梨花雪。梨花雪，不胜凄断，杜鹃啼血”；张九龄的“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相较于以上诸人之作，北宋文坛盟主欧阳修写的《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除了上述一般闺怨词的特点，情感更细腻，把独守空房女性心中的幽怨刻画得入木七分。诚如李清照所言：“欧阳公作《蝶恋花》，有‘深深深几许’之句，予酷爱之，用其语作‘庭院深深’数阕。”从全词的布局看，上下两片视角不同，言说的情感体验也不同。品读作品不难发现，该词是从女子的角度写景抒情的。上片首句就以叠词发端，三个“深”字连用，渲染出浓的化不开情感。“庭院”，交待抒情主人公身处之所，“深”的叠用，描写出庭院深深的幽辟之境；“几许”，含有疑问的语气，暗含院落之深。该句看似描写庭院，实际是通过环境来状写人物的内心体验，具有浓郁的主观色彩。继之，下面两句仍然写景物和环境，密密麻麻的杨树和柳树被烟雾缭绕着，叠叠重重的帘幕不知有多少层，望不到尽头。用“杨柳”、“堆烟”、“帘幕”等意象将主人公内心的凄凉、无奈、幽怨刻画得淋漓尽致。这两句与李煜的“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晏殊的“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和李清照的“倚遍阑干，只是无情绪。人何处，连天衰草，望断归来路”有异曲同工之妙；最后两句把思绪由眼前移开，由景物描写转向对人物的刻画。豪华的车马停在纨绔子弟寻欢作乐的歌楼妓院前，即使登上高楼也望不见通向此地的大路。纵使眼前的风景再美，但女子也无心欣赏，只是努力爬上高楼，凝眸眺望丈夫常去的地方。但景物却狠心地阻隔了她的视线，内心无限悲凉漫了上来。“游冶处”和“章台”都是指歌楼妓院，两个独特的意象，是从女子的角度选取。其间暗含的是女子深深的隐忧，她担心自己朝思暮想的丈夫会不会因为沉溺于青楼妓院而乐不思蜀，忘记了在“深深庭院”中还有一个日思夜想之人。牵挂与担忧搅扰心绪，独登高楼，望眼欲穿，可是难觅踪迹，孤寂、忧伤与落寞“更与何人说”。

上片前半部分以景物描写为主，为主人公的抒情做铺垫渲染；后半部分则引出人物，为下片人物的抒情做准备。下片的前三句为人物活动设置典型的环境，三月的春雨绵绵不绝，以此暗写主人公绵长的相思之情。“横”“狂”二字形象地写出女主人公受丈夫的刺激而内心掀起巨大波澜。之所以如此，源于女子担忧丈夫因出入于青楼馆所乐而忘归。一份担忧，一份责怨，借助“雨横风狂”宣泄。 “三月暮”，既是自然之节令，也暗含自己容颜将老、青春将逝。正是如此，在潇潇黄昏雨，肆虐暮色风中主人公内心的哀怨悲伤才更加深重。“留不住”，极言何止是春天留不住，丈夫也留不住，自己的青春也留不住呀。青春易逝，人生易老，自己很快也就变成夕阳了。时光难在，容颜难留，让主人公更加悲戚。最后两句，移情于物，眼前花的残败触动了女子的心事，或许是女子自感身世怜花垂泪，泪即是为花也是为己。女子满腹的幽怨无处倾诉，只能把眼前的花草作为倾诉的对象。可是，人自有情花无意，面对女子的悲悲切切，花草没有作出任何的反应，自开自谢，随风飘散，把女主人公内心孤寂无人理解的愁苦细腻地刻画了出来。而曾经两个人在一起嬉戏所荡的秋千还在，但是已经物是人非。它除了勾起女子对过往美好片段生活的回忆，只能在那随风摇摆。睹物思人，可远方之人又在干什么呢，是否也在思念着自己呢，想到这些，不觉清泪涟涟。

“一若关情，一若不关情，而情思举荡漾无边。”一首短小别致的闺怨词，以女子为抒情的主体，上片写浓雾弥漫了杨柳，望不到尽头；下片写风狂雨暴的黄昏，由早及晚，逐步慢慢深入剖开人物的内心世界。有环境，有景物，有人物；有特写，有概括；有客观，有主观；有事件，有抒情。这种多层次、多角度的写景抒情，让词作表现出独特的韵致。细细品读，在“哀怨又惆怅”的意境中享受别样的灵魂浸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