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短篇小说《刺热的龙舌兰日出》
智者,无所不知者,上帝也好,人间博识之人也好——从理论上来讲都有能力将拼图的散件碎片拼成一个完整的图案。
—— 以赛亚·柏林
我和熊力阳约好,在这座城市的CBD碰面。
过了步行街的一个拐角,我正朝一百米开外的水吧前行,打铁式的闷响突然从背后的车行道传来,一辆轿车碾过了松松垮垮的窖井盖。待我平静后的下一秒,又一辆车——大地震动着却也不像在怒吼,淡定地逃之夭夭。
我俩大约每隔三个月见一次面,为什么总选在CBD?我自己也不明白……也许就像一年有四季,人们总是从一种特别的事物中寻觅新一季来临的讯息。姑且当做我俩在配合这种自然规律吧。
我坐在吧台前,以上是我在手机的记事薄上敲出的日记开头。这次我把力阳约在这里,因为我想喝鸡尾酒。
黄昏前的太阳正在告别云层。柔和却依然炫耀的光芒渐渐下坠,刺穿城市里它所覆盖的每一块玻璃,在各式各样的酒瓶上传递出新鲜的讯息。有些人觉得,这是一天当中的另一个开始。
咖啡,已经放在我面前。
“麻烦给我一杯加冰的清水”我僵硬地对Casey说。她建的微信群里,为自己标注的是这个名字。
Casey站在中间,正好躲过强光。苹果与偏执的水流撞击出好听的自然音,使缥缈的爵士乐与静止的冷气不至于彻底混在一起。吧台内部大约装得下两辆SUV。我刻意选了边上的位置,眼神却不知道往哪里放。
“你很热吗!”她细而白皙的脖颈上挂着汗珠,眼睫毛像翅膀快速煽了几下,接到命令的嘴角立刻画出一个漂亮的弧线。
“呃…嗯…最好加大块的冰。像我上次喝~~那个~~那个酒里放的那种冰。谢谢!”我刻意把“上次”拖长,让她觉得我是老顾客,避免自己难为情。我挺直腰,左手揣进牛仔裤的臀部裤兜。
“你很久没来了,我请你喝杯酒。”
我露出少于她的笑容。要不是我在等待力阳——他像个一千多度烧制的古代瓷器,结实又神秘——我不会点咖啡来喝。
我端起咖啡,啜了一口。
女孩背后那些光彩华丽的洋酒瓶,好似从跨越几百年的选秀节目里脱颖而出的丽人。小时候在香港电视剧里,看了很多有型有款的人叫着白兰地、威士忌,我便天真地以一种特别的腔调默念,“白兰地、威士_忌……白兰地、威_士忌”——声音从底部爬到顶部,而后突然降到最低。这种腔调让我觉得很洋气,成为我儿时的一种自娱自乐的方式。
她离我近了一点,我听到了脆耳的冰块声,随后盛着棕黄色液体的酒杯——不是我要的清水,搁在我面前。她听完我空洞的感谢话,就去吧台的另一侧为客人递纸巾。在那人离去前,她伸手指了一下——尽头的两面白花花的墙下,各有一排书架。
我开始晃动晶莹剔透的杯子,想知道加了威士忌的冰块与杯子触碰的声音会让我有什么新奇的感觉——我的手腕使杯体倾斜,旋转——加快速度——上下、前后变换着方式。
我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想象着摇晃酒杯的是熊力阳的手,在他把威士忌送进嘴之前,一定会为这种声音而惊叹。接着,我会被这瞬间的喜悦所折服,请他喝上一杯鸡尾酒。
“等我朋友来了,我要点龙舌兰日出。”我那只揣在裤兜里的手不知何时贴上了桌面,五个指头循环地轻击台面。
“我们的基酒都很不错。”Casey也许注意到我晃动酒杯时的放松。
“都是蒸馏酒,进口的基酒。”
我张开手掌,托着杯子就像托着自己,嘴唇冰凉凉的。六月的霞光就要从她的耳钉与我的指尖离去,里边的人——他们形单影只地移动声开始蔓延,热浪因大门的推拉一股股的涌入。
此时,她背过身换了一曲德彪西的《阿拉伯风格曲》。旋律响起后,我开始感到全身的重量汇集到了眼眶周围,自在的激流包围了大脑。在无法抗拒的清澈的模糊中,我能听到Casey说龙舌兰酒产自墨西哥,距今……很纯……;我那棉花糖似的身体还可以使座椅转动,眼前的景象仿佛从地面升起——一对男女走在比他们高一倍的书架边,男的突然回头情不自禁抽出一本烫金封面的书,他沉稳而淡然的环顾四周,小心翼翼——他在……
他在让一束——一束自500年前起不懈奔跑的光,进入他的身体。
我的眼前静谧而夺目,一种唯一的力量驱使我赶紧让最后的霞光把手上的酒杯染红。
我走出洗手间时,熊力阳正巧推开大厅的门。他顶着习惯了自我膨胀又遮掩于深色纽扣下的肥硕肚皮,四处张望;眼神闪过微妙的谨慎,像是解脱于茫茫人海之前,确定他最终的栖息地。
“过来,我到处找你。”他的声音像积聚了许久的一口气终于涌了出来。他抖了抖肩上的双肩包,伸开巨掌,像一个找到母亲的孩子必须流露出的惊奇、埋怨与兴奋。
“我等你等得上了N次卫生间!”。
他一只胳膊重重的搭在我的肩上,我淡淡的笑,尽力让他卸下什么。我向着吧台加快脚步,做出不被他融化的样子。
吧台的光线在白昼褪去后亮了不少。我失去了对咖啡的兴趣,它是属于白天的,消磨时间的。至于那杯Casey请我喝的威士忌,它果真使我的朋友看上去诧异又惊喜。
一个身穿浅蓝色吊带裙、身材高挑的黄发女子从我和他背后经过,持续入侵的香水味使我们禁不住瞟向同一个方向。她与我们之间隔着两个正在自拍取乐的女孩。
“这是什么酒,你喝了多少?”他抓起酒杯,冰块肆意的跳动。他那有着坚硬纹路的瓷器一样的圆脸,又添几笔现代主义的暧昧线条。
在另一边靠墙的位置,Casey拿着一瓶XO在接电话,她刚刚把一个空酒杯放到一个男人面前,这个男人在暗影中显得疲惫。
“我,我第一次喝。”
“有感觉。”
我像个假的先知,指点着不太虔诚但很可爱的门徒。
我的朋友连续啜饮!我高兴地听见他说威士忌比咖啡要丝滑。看着他喝掉了最后一滴威士忌,我把Casey叫过来要了两杯龙舌兰日出。
“你神采奕奕的。又跳槽咯,新能源公司嘛!”我记得我是以年薪开头的。
伴随着越来越多的脚步与座椅的腾挪声,他给我分析了宏观政策、市场前景,他以他十多年从业经验为标准的各种谨慎的展望。渐渐地,这些话使我浑身刺热,无聊极了。我随意的朝后方望去,他便开始看微信。
街灯延续着街道的生命,彰显自足的安静,没有歌中唱的那种“我在灯火璀璨的城市……在汹涌人潮里,寻找昨日的诚实……”。室内的三角桌旁,人们被玻璃罩内透出的电子烛火包围,涂上暗影的脸是在倾诉也好、发呆也罢,总之为这个舞台制造出了奇妙的和谐。
“上星期我们通电话,突然断线了。”我转向他。
“嗯嗯”他自得其乐地朝酒杯抿了一口。
“我给你说哦。神奇!”
上周五的傍晚,我接到他从一个文创咖啡馆打来的电话。此前我伏案于电脑桌前,西边的天幕像一块金黄色的布盖在远处的楼顶上。他告诉我有一个他后来才知道的网红女坐在他对面,接着他见她换了多套衣服,在摄影师的镜头前——在他的目光下,摆姿势。
“你后来跟她说话了吗?”我情不自禁地问。
此时,我示意Casey把第一杯调好的龙舌兰递给他。
“没——有”。
他的声音很低,语气有点漠然——这在我意料之中。他说他之前已经撞见过她,这也令他匪夷所思、惊奇不已。
“我在广场中央看了一会儿就走了。后来她竟然又坐到了我对面。后来我在抖音上搜到了她。”
“她叫什么名字。”我下意识问。
对于他的亢奋,我总是很仔细又不够仔细,不知是想延续还是想转移出来。
我的那杯龙舌兰日出也递了上来。
“你感觉如何?”我把手放在他肩上,在渐变颜色的杯中一眼看到了底部的一抹红色。
“我想知道你感觉如何。”
我缓慢地瞥向他,音调有一丝肃然。
他沉默着。我觉得自己像是关掉了一切信息接收通道。等待或者不愿等待,都像正经历一场葬礼。
“我——感觉”
此刻,我感觉自己的耳朵微微颤抖,就像是他的耳朵安在了我头上。
“感觉哪里有病。”
他的语气急促,严肃。那张瓷器搬的脸就这样裂开了。我感觉自己的表情静止,像是给自己按下了暂停键。
我让身体转动起座椅。
在此之前,他看着杯底,食指来回触碰着嘴角,身躯仍显挺拔,眼神黯淡,像是一个闲散的休息日,站在阴天的窗前,不见云层,下雨和不下雨的几率各占一半,最后大概率会用一种凝重的自得其乐结束沉思。
我早就想到了他终究要把手伸进他那个瓷器的内部。但我还是被他惊到了。
沉默。
我们先后拿起酒杯。物体或者动作会使人转移到另一个时空。
这酒有浓郁的果汁味,它让我的喉咙冰凉爽滑。Casey说得对。
在我喝掉最后一口之前,我觉得自己有点微醺了。我突然有点后悔,竟然忘了欣赏在有层次的色彩变化中展现的“日出感”。现在任凭我怎样都无法得出那种具体的感受——或者说只有感受的碎片。
只有起点和终点,无法连成一个整体。
“你在这里呀。我瞄了你好久!今天真的热。”
一只巨掌落在我的肩上。声音像一个找到母亲的孩子必须流露出的惊奇、埋怨与兴奋。动作和声音一气呵成。
“你不会是在写日记吧。”
我看着这个人,刻了纹理的瓷器搬的脸也没那么坚硬。
“你居然知道我在写日记。”
“你的朋友想喝什么?”Casey笑眯眯地走上来。
熊力阳坐下后,迅速而踌躇地看了我桌上的东西,再看一下她,面朝我。他抓起桌上的威士忌,问我喝的是什么。我没有听到冰块撞击玻璃的声音。
【是我制造了这样奇特又默契的安静吗?
我的朋友在喝下几口之后,突然加大了音量,“她有20万粉丝。”
我正想问他这女的开号多久了,20万算是多还是少。Casey凑了过来,我分辨不出她是职业式的激动还是私人情感式的激动。她想知道她认不认识这网红。
“她是这种类型的哦。我给你看看来我们这儿的网红。这个有60几万粉丝。”她点开颤音APP。
“她拍得好不好?”
“这个女的在给你做广告吗?”
“她喝你的酒是免费的吗?”
“呵呵!”
“再给你看一个,有80几万粉丝。”他跟她又靠近了一点儿。她点开了花瓣APP。
“他们什么时候来拍,我要来看。”
我的龙舌兰日出只剩下冰块。我在旁边听着,我觉得他们真默契!】
我草草把日记收尾。
“点两杯龙舌兰日出吧!我和同事喝过,味道不错。”他说。
“Casey,给我一杯加冰的清水。”我喊到。
我抓起杯子,灌了一口。纯净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