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随笔史海泛舟人物

一个没落贵族的山水情怀

2017-09-02  本文已影响47人  水乡醉客

        张岱(1597一一1679)明未清初文学家,散文家。

      张岱出生于江南水乡山阴(今浙江绍兴)的官宦世家,厚实家底,浓重的贵族家风熏陶着这个世家子弟。当然,他仍然逃不出纨绔子弟的通病,吃喝玩乐的同时也诗琴棋画精通。

      他曾为自己写过墓名志,其文曰:

“蜀人张岱,陶庵其号也。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疏莨,常至断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张岱生活在明末清初,一个激烈变动的时代,国破山河在,家国情感浓烈的张岱,既不敢与外族势对抗,又不愿背叛前朝,国破家亡之痛是何其强烈。

      张岱选择了一条非对抗不合作的道路。大隐隐于市,张岱寓居风和柳弱的杭城,纵情于山水之间。

西湖的山水足于容纳一个落魄精神贵族。

        贵族,含义深刻!曾有人说,中国当代无贵族,从贵族的本义来说,确实如此。现今社会,富人不少,但富而不贵。在当今社会,暴发户比比皆是,但仅仅有钱而已,并不是贵族。因为他们在精神上无法进入这个领域。

      而张岱却是名府其实的贵族。

      贵族,是财富与精神的完美组合。而且要经过几百年几代人的物质积累和精神沉淀。

      明亡时,张岱48岁,已经是一个定型的男人。他所接受的文化教育已无法接受外族统治,他不可能做一个匍伏在地,山呼万岁的顺民。

        但是,张岱已经是一个经风历雨的精神贵族,他能够忍受国破家亡的阵痛。从一个放浪形骸的纨绔子弟向着一个纵情山水,真性毕显的成熟男人的转变。

        他在《陶庵忆梦》中这样描述的:

陶庵国破家亡,无所归止,披发入山,駴駴为野人。故旧见之,如毒药猛兽,愕窒不敢与接。作自挽诗,每欲引决。

      因《石匮书》未成,尚视息人世。然瓶粟屡罄,不能举火,始知首阳二老直头饿死,不食周粟,还是后人妆点语也。饥饿之余,好弄笔墨,因思昔人生长王、谢,颇事豪华,今日罹此果报。以笠报颅,以篑报踵,仇簪履也;以衲报裘,以苎报絺,仇轻暖也;以藿报肉,以粝报粻,仇甘旨也;以荐报床,以石报枕,仇温柔也;以绳报枢,以瓮报牖,仇爽垲也;

以烟报目,以粪报鼻,仇香艳也;以途报足,以囊报肩,仇舆从也。种种罪案,从种种果报中见之。鸡鸣枕上,夜气方回,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今当黍熟黄粱,车旅蚁穴,当作如何消受?遥思往事,忆即书之,持向佛前,一一忏悔。不次岁月,异年谱也;不分门类,别志林也。偶拈一则,如游旧径,如见故人,城郭人民,翻用自喜,真所谓痴人前不得说梦矣。昔有西陵脚夫为人担酒,失足破其瓮,念无所偿,痴坐伫想曰:“得是梦便好!”

    一寒士乡试中式,方赴鹿鸣宴,恍然犹意非真,自啮其臂曰:

“莫是梦否?”一梦耳,惟恐其非梦,又惟恐其是梦,其为痴人则一也。余今大梦将寤,犹事雕虫,又是一番梦呓。因叹慧业文人,名心难化,正如邯郸梦断,漏尽钟鸣,卢生遗表,犹思摹拓二王,以流传后世。则其名根一点,坚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犹烧之不失也。

(摘自明张岱《陶庵梦忆》

        张岱少年时曾立下“补天”之志,希望自己成为一块能派上用场的炼石,去补明朝江山出现的隙漏。熟料,人算不如天算,劳碌半生,皆成梦幻。张岱“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曾经张家的产业遍布绍兴,最后却沦为身无寸土的流民。

        张岱自认一生:“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节义不成,学文章不成,学仙学佛,学农学圃,俱不成。任世人呼之为败子,为废物,为顽民,为钝秀才,为瞌睡汉,为死老魅也已矣。”

        经历了社会的沧桑巨变和人生的跌荡起伏更加深张岱避世绝俗的决心。

        世家的文化修养,贵族的血脉传承,张岱不可能随波逐流,物质财富的失去都改变不了贵族的性情,相反他更是纵情于山水,寄托于文字,开始用一双慧眼去洞察自然,社会和人性,写出了真情实意的文章。

        《西湖七月半》和《湖心亭观雪》便是他的代表作。

西湖七月半

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看七月半之人,以五类看之:其一,楼船萧鼓,峨冠盛筵,灯火优傒,声光相乱,名为看月而实不见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楼,名娃闺秀,携及童娈,笑啼杂之,环坐露台,左右盼望,身在月下而实不看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声歌,名妓闲僧,浅斟低唱,弱管轻丝,竹肉相发,亦在月下,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看之;其一,不舟不车,不衫不帻,酒醉饭饱,呼群三五,跻入人丛,昭庆、断桥,嘄呼嘈杂,装假醉,唱无腔曲,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而实无一看者,看之;其一,小船轻幌,净几暖炉,茶铛旋煮,素瓷静递,好友佳人,邀月同坐,或匿影树下,或逃嚣里湖,看月而人不见其看月之态,亦不作意看月者,看之。杭人游湖,巳出酉归,避月如仇,是夕好名,逐队争出,多犒门军酒钱,轿夫擎燎,列俟岸上。一入舟,速舟子急放断桥,赶入胜会。以故二鼓以前,人声鼓吹,如沸如撼,如魇如呓,如聋如哑,大船小船一齐凑岸,一无所见,止见篙击篙,舟触舟,肩摩肩,面看面而已。少刻兴尽,官府席散,皂隶喝道去;轿夫叫,船上人怖以关门,灯笼火把如列星,一一簇拥而去。岸上人亦逐队赶门,渐稀渐薄,顷刻散尽矣。吾辈始舣舟近岸,断桥石磴始凉,席其上,呼客纵饮。此时,月如镜新磨,山复整妆,湖复颒面。向之浅斟低唱者出,匿影树下者亦出,吾辈往通声气,拉与同坐。韵友来,名妓至,杯箸安,竹肉发。月色苍凉,东方将白,客方散去。吾辈纵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拍人,清梦甚惬。

      《西湖七月半》这篇文章我曾经读过,但由于对作者的生平不了解,只是从文字上去理解,十分肤浅,今天读之感觉显然不同,有柳暗花明,豁然开朗之境界。

        这篇文章,重在一双眼睛,作者的眼睛,他在这个西湖七月半的人群中,但他不是那五类人,同样也不是那最后那群自以与众不同的高贵名流,他是跳出三界外的一个静静的观察者。

      曲终人散,孤月清风,他独驾小舟,在荷花丛中独享酣梦。

      人生的最高境界便是不为物喜,不为己忧,在四季轮回中,静心地感受春夏秋冬的风景,吟风颂月,浸淫自然。干净地,优雅地,有尊严地活。

      张岱在人生落魄时,能够做到这样活着,源于他生命里的贵族精神。

      下面这篇《湖心亭看雪》同样也体现了张岱的与众不同,一个没落贵族也自然的爱和对人生的不俗的理解。

 《湖心亭看雪》

  明/张岱

  原文: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挐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选自《陶庵梦忆》)

        一个热衷物欲的俗物是无法享受自然的风景的,更不可能有精神能量输出,只有物我两忘的精神贵族才能创造精神的财富。张岱用他的贵族气质,感悟世界,寄情山水,留下了不朽的精神粮食,千古流芳,永垂不朽。

        张岱是明朝的末代贵族,与曹雪芹的家世差不多。不过张岱有家破国亡之经历,更悲惨。

          中国的贵族阶层在两晋南北朝是一个高峰。

        南朝梁亡时,那些不劳而活的贵族守着金玉而饿死家中。

      这些纨绔子弟连基本的生存本领也没有。张岱能够从一个纨绔子弟脱变为一个精神贵族,这是他人性光芒的展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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