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不掉的爱

我第一次见到你，是一个一直下雨的春天。

那是我来上海后的第一天上班。心里想着第一天上班还是要正式点，一大早耗掉了半瓶啫喱水，梳了个溜光的马尾辫。穿了件优衣优裤买的立领白衬衫，还是前男友送的。可来到公司，才发现自己是整个工作室打扮得最正式的。一个小城市来的姑娘投身到上海这座繁华的都市，感受到的除了全身血脉被打通般的自由畅快，更多的是从故乡带来的内心深处的谨小慎微。

那天中午跟在一群老同事后面去你们常去的那家心怡餐厅吃午餐。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眼前的你穿着件蓝色的T恤衫，一脸清俊地坐在我对面用餐。一旁的小蔺和小谢搅伴着手里的回族牛肉面，从公司八卦新闻头条说到今年GDP产值，二人聊得唾沫横飞不亦乐乎。唯有你全程不说一句话，默默地扒着饭。

我担心自己是新同事的缘故让面前吃饭的你放不开，便悄悄地凑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你看了我一眼，又迅速地低下头，害羞地答道：”王云，云嘛，就是天上飞的那个。”

说完脸都红了。这个年纪的人，还会脸红，我心想着。可就是那一刻，我心里那个叫荷尔蒙的东西被打通密码，腾腾地往上冒。也许是从你身上看到了同是小镇青年的谨慎，又或许是打心眼里喜欢害羞的男孩子。是的，我就喜欢你不看我时又看我的样子。

你的办公桌我有观摩过。右手边的蓝色水杯外观已斑驳脱落，旁边散落着几支加班用的雀巢牌红茶。印象深刻的是一个饮用完洗干净的片片桔罐头瓶子，外皮标签已经被你拆了，玻璃瓶里装着小半瓶散装的枸杞。一个旧瓶装着的散装枸杞，它是一个异乡人本来的形象。即便进入大城市，已经买车买房，能够利索地说上一些场面话了，但随身携带的故乡，血液里的父母、县城的兄弟姐妹，仍在执拗地发生作用。

也因为是异乡人的缘故，会要格外的努力。日复一日地通宵加班，终年消不散的黑眼圈。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却要付出百分之两百的精血。默默忍受着繁华大都市对鲜活青春的残酷压榨。华服不存在，丽影是幻影，时刻被一种大的荒凉笼罩。

昼夜颠倒的生活，外卖点餐是常事。有回晚上加班，小宋拿着外卖单要大伙分头点盖浇饭。你在琳琅满目的菜单上看了很久，里面有烧鸡烤鸭烧腊爆鱼咖喱牛肉等大菜，可最后你选了雪菜肉丝。肠胃最能把人打回原形，它源于一个人本来的样子和对故乡最深的记忆。当你拿着冷掉的饭盒，打开微波炉，预备把它拿进去加热时。一旁的小褚看到后大叫：”饭盒不可以放进微波炉的，会爆炸的。”

你听后脸红尴尬，端着饭盒连声说不好意思。一个从浙东渔场来到魔都打工的男孩子，拼命地想褪去这层过往的寒酸外壳，但当它和大城市迎头遭遇，在未来的挤压之下，却显得既哀伤又拧巴。

项目多而加班过于频繁，致使这家设计公司的人员流动量很大。跳槽去业内更大的设计公司，或者不做设计了直接去当甲方，这是公司老员工经常做的事情。可唯独你在这家公司一待就是十年，也没见你谈女朋友，青春都给了这家设计公司。

这些年，周边朋友和曾经的同事都无孔不入地告诉你完全可以去一个待遇更好的公司，靠着十多年的设计工作经验，做甲方多轻松。也有大娘式的人物给你介绍世俗而精明的上海女人，不说娶个上海女人房子人脉都有了，就是有个女人周末给你炖汤也好啊。朋友圈里，跳槽后的老同事晒着全新的生活:吃着美食，穿着华服，全家人假期旅游。人群攒动下的大好河山，真假难辨的世事安好。你给大家点完赞，又继续埋头熬夜加班。

作为一个成年人世界的异类分子，也有朋友当面或者背后说你傻。但你仍保持一个小地方人的谨慎，守护着内心的精神家园。索性彻底离开这个乌烟瘴气，纠缠不清，乱七八糟的成年人世界，回归自己的本性。以一个异乡人的执着，寻找着找那个来自故乡的故我的关联。你早已深知长伴此身的只有自己，固守着那份如莲花般出尘的孤独，情愿在浮华的大都市做一个清冷的匠人。而这也是你在我心中光芒万丈的地方。

离开公司后，给你寄过好几次礼物。怕被旁人窥到内心暗藏的秘密，每次都会给其他几个熟络的同事也寄上相似的礼物。第一次是七夕节画的水彩仕女图，寄送过程中一再嘱咐张继坦不要把画框玻璃弄坏了，也难为他天生好脾气，一一许诺；第二次是自己手制的朱砂手串，盛在一个彩绘酒壶里，那是在绍兴酒坊游玩时，随兴画的；第三次是你的生日礼物，花了两个月时间刻坏了一堆青田石，终于雕出有了你的名字的篆刻印章。

每次知道你收下了礼物，我都会高兴好几天。对我而言，付出是爱，接受亦是爱。那些青春岁月的秘密心事在回忆的阳光里轻轻抖落着枝条和花朵，它是那样的温柔细腻，撩拨着少女的萌动芳心。

后来我离开上海回到老家工作，知道此生缘分已尽，却仍不甘心。有时也会把你写进我的小说里，每次你都会被我写成在生理或心理上有些残疾的人。这样我就能够在另一个虚构的世界里，和你站在同等的位置。

朋友说我这是佛家说的情执，要破。还推荐给我一本书：美国心理学家克雷格·巴克的《有一种病叫爱情》，这是一本治疗迷恋之爱的书。

只是，爱情这种病症真的能如吸毒上瘾般戒掉吗？如果说人在母胎中时就已经决定了日后会成为一个怎样的人。就像一棵树最后会长成杨树或者柳树，在播籽时就已经决定了，那么迷恋之爱就是与生俱来的土壤养分。它会让我在茫茫人海，世事浮沉中找到你，也找到我自己。

就像那天无意中看到你最新的照片，中年发福，发迹秃顶，青春早已不再。一个熟悉的人忽然变得陌生起来，这让我感到恐慌，然而让我感到奇妙而温暖的是，我发现自己并没有因此而停止这份爱。

纵使你已经不再是我爱的样子，可爱却并没有消失，甚至没有丝毫的减损。

爱是这世上唯一戒不掉的东西，它是像岩石一样坚固的东西，它令我觉得很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