恓惶的世界
梦终究是要醒的,不管你花多少心思,终究都要面对这恓惶的现实世界。
从车上下来,经历这非同一般的《开往春天的列车》之旅,该放荡的心也随姑娘的身影飘散而过,拖着行李踱于闹市之中。只因长年累月听着铁轨上滚烫的声音,这次终于感受到了铁轨的长度,够了,于心足矣。
不远处,一个立交桥洞透着幽暗昏黄的光,上面走着火车,下面是汽车和人。桥洞是我安身立命的地方,我的卧榻在向我招手,看到它便感受到了家的温度。
我的草席岿然不动,上面有我太多的记忆,在车上时,任意恣睢的梦想带着这些回忆已经有了新家。这些宝贵的记忆就像我的孩子,有着落是我最大的希望,而今梦想和回忆都已成家,我这粗陋之人就了无遗憾了。想及此,我满脸堆笑,从内由外感受这春的气息。
盘坐在草席之上,小心翼翼的将身上的衣服取下,叠整齐,用油布包好,压在石洞里面。我花白的头发还是有些不好闻的味道,如果不是因为它,那车上的姑娘该会对我笑的更甜,轻捋着额前的头发,品味着姑娘的笑。
这桥洞我已经住了十年,十年里不管寒冬酷暑从没离开过,这就是我的家,能下这么大的本钱坐一次列车,是因为我已经看见了自己的归期。我收拾着东西,行人逐渐要多起来了,在这之前,行头要准备齐整的。其实也简单,仅仅是一身破衣,两只破碗,外加一支秃笔。破衣为招摇而设,一只破碗接受施舍,另一只碗为我的秃笔装水。
桥洞的沙墙是我乞讨的另一个道具:我在上面写字,总有些人驻足,看到兴起时会在碗里咣当一下,随后我就可以吃饱,然后继续写下去。也有好心人给我送来被褥,所以至今我还能活着,很多民政的人也来找我,只是我从来不跟别人说话,他们也就不知道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也只能听之任之。隔几个月会来一次,我知道他们是担心我就死在这里。一去十年,我还在这里,我的笔也还在这里。
我的笔没有毛,再好的毛也抵不过这粗糙的沙墙,只是一些碎布棉麻,沾着水能当笔使。除了吃饭和睡觉,醒着的时候我就一直写。阳光明媚的时候我写楷书,将宋词的优美规规矩矩的描画下来;天阴的时候我写草书,用唐诗不羁展现我的狂妄,要与这阴沉决斗;天冷的时候我写隶书,在颤栗里保持我的端庄和优雅;天热的时候我便随意,用行书展现我的潇洒;在夜深人静中用筷子在昏黄下镌刻小楷,彻悟佛经的奥妙。如果下雨或者下雪,我就什么也不做,呆坐在草席上看风雨兼程的人们行色匆匆。
我什么都不缺,只是思绪在长夜无眠的时候会被铁轨的震动声带去远方,远方有雪山有戈壁,有大海有孤岛,有荒漠有草原……
桥洞并非是我一个人的天下,那一头佝偻着另一个同类,我们是同类却非同行。他比我少了两件行头,笔和碗。他每天的生活比我单调的多,只需坐着用帽子盖住自己的脸,佝偻着在那就可以,他也不愁吃穿。我们互相尊重,却也互相瞧不起,对于他来说,外面行色匆匆的人们也是他瞧不起的对象。
寒来暑往中,我磨练着桥洞和从桥洞穿梭的人们。
人还是要走走的,如果往外去看看或许能找到不同的欢乐。终于有一天我还是被震动的铁轨声勾引,买了张车票,上了那趟开往春天的列车,遇到了可爱的姑娘,成全了梦想和希望。如果有一天我从这桥洞消失,这儿会否萧条或失望。
谁都没有答案,时间尚早,我看向同类。他的面前站着一个人,手攥的紧紧的,貌似要将手中的东西抛向乞讨者的碗里,明显感受到他的不舍,看着眼前的凄惨,又迈不过自己内心的坎。施舍不是,不施舍也不是,直愣愣的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我和同行都看出了他的心思,都不去管它,我们的碗里有很多的施舍,碗里的钱甚至比他身上的钱还多。不知过了多久,他额头冒汗,依然不知所措,这样的人,我们经常见到。
世间里,乞讨的何止我们两个。
在这车水马龙里,有各式让人艳羡的表情,从我跟前走过的人,发生的事,大多嵌不进我的记忆,他们都是重要的人,却都是我的路人,自然他们的欢乐和幸福也与我无关。我之于他们,该也是如此。
匆匆十年,我竟没有快乐的记忆,这桥洞里也没有发生幸福的事。
我是芸芸中的一员,立在这丰盈的城市街头,而我心里只剩恓惶的世界。夜幕已沉,我颤抖的手拭去泪滴。
月黑高,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