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放的中年男(一)
01
“你昨天怎么想的,份子钱大家随多少就随多少好了,要出风头干什么?”
“皮鞋脱下来我给你擦一下,这么脏怎么穿得出去。”
“开车慢点,看着点路,晚上想吃什么微信发给我。”
袁格今年四十岁,结婚十六年,每一天出门都起码听三句这样类型的话。他妻子,一个职场里闯荡了八年在疲惫之下最终回归家庭的中年妇女,像上班打卡一样在每一天都有固定的抱怨和关心。
最开始是甜蜜的负担,后来袁格索性不再回复,再后来已经需要修养和意志力才能克制住摔门而去的冲动。他需要回忆妻子对家庭至高无上的付出,进行自我的道德感化,就这样日复一日,风雨无阻,他们的婚姻勉强看起来还算美满。
他妻子,谢琦,在他出门后马不停蹄地收拾家里。厨房、客厅、卧室,简单快速收拾一下。还要送两个站在门口束手无策的小孩儿上学,这是她最不喜欢做的事,她宁愿做家务也不想送小孩儿上学,小孩儿没法讲道理,路上总是花样百出。
一定要停下来买街口的棉花糖,一定要先去同学家然后和同学一起去学校,光是应付这些状况,就用光了谢琦一天的热情。她时常在想是不是应该在两个小孩儿刚会说话开始就停止溺爱,教他们正确做人处事,以便在他们一个五岁一个十岁的时候不再每天都是随心所欲。
但是自己生出来的小孩儿,没有办法不去溺爱的。
最开始哪怕小孩儿凌晨四点醒过来想吃蛋糕,谢琦也颤巍巍地爬起来找到家里从买来就没用过已经蒙上很厚灰尘的烤箱,跟着网上的教学视频做起蛋糕来。
就像她和袁格,最开始在一起的时候,凌晨四点想吃皮蛋瘦肉粥,袁格大半夜爬起来煮了一锅粥,皮蛋和瘦肉全焦了,谢琦虽然后来吃不下去暗搓搓全倒了,但是心里灌满了甜蜜。
但是现在谢琦不再半夜爬起来给孩子做蛋糕了,哭闹总会停的;袁格也不再半夜给谢琦煮粥,谢琦也没有再这么要求过。
02
袁格上班,进办公大楼的时候看到一个同事和领导有说有笑进电梯。同事年轻,样貌能力俱佳,才来不久就接替了很多原本是袁格的项目。
袁格想到自己刚参加工作时也是这么意气风发,完全不把老员工放在眼里,和领导参加饭局,领导让他敬酒,喝了一圈还可以谈笑风生,但是回回都是谢琦跑来接他回家,路上一边挨着谢琦的骂一边回顾自己今天的表现。
是不是妙语连珠、是不是见解独到、是不是不卑不亢。
现在是年轻人的主场了,袁格扯了扯领带,快步走进电梯,在电梯关门前几秒。
领导看到袁格,眼神复杂,转头对年轻同事说,今天你把南京那个项目再跟进一下,交给你我还是放心的。
袁格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哪里做的不对,心里涌起一股剧烈燃烧的怒火,并想到早上谢琦的喋喋不休,觉得更加恼怒。但是他转过头笑着对领导问好,领导回以一个更加礼貌的问好。
回到办公室,袁格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早上谢琦的唠叨。
03
谢琦终于送两个小孩去上学了,今天路上总算没有再作妖,谢琦回到家仍然身心疲惫。打开家门,谢琦感受到片刻的失重。
她厌烦了对丈夫喋喋不休,厌烦了假模假式的关心,她早就不再爱他,但偏偏迫于戴上了贤妻良母这顶帽子,机械般重复这些琐碎的日常。
她厌恶地把刚刚擦过袁格皮鞋的刷子扔进垃圾桶,袁格不在家的时候,她看袁格的一切都觉得不耐烦。
袁格不是主食,他从来就应该是配菜,对于谢琦来说,这么多年,就是一个把一碟下酒的花生米当成米饭吃的过程。
她爱高山流水,而袁格是一个庸俗的人,可能他有过吟诗作对的时候,但是是太久之前了,久到谢琦现在看文艺片,觉得这些冰冷屏幕里男主的脸都比当年袁格的脸来得更加真实生动。
下班时间尽管过去一个多小时,但袁格并不打算回家,他冷静克制的生活里,今天迎来了一个小小的突破口。他和一个前同事在午饭的时候偶然碰到,前同事沉默又美丽,是谢琦的反面——光是这点就非常吸引袁格了。
但多年前,袁格对沉默又美丽的人,并不感兴趣,他觉得美丽应该是谢琦那样的,通宵唱k,热情大方,在笔直又长的公路上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朗诵泰戈尔的诗歌。
但是这样维持太久了,袁格的精力被生活耗尽,不想回家欣赏明亮得像太阳一样的谢琦,反而想搂着幽幽的月光做个美梦。
谢琦没有等到袁格的微信,在去接小孩的路上却看到袁格和陌生女人进入餐厅。
04
谢琦有一瞬间失神,她不是没想过这一幕,反而是想过太多次,当幻想中的场面生硬地怼到眼前,因为交错的空间感有一些失真了。
作为原配的底气涌上心头,谢琦冲到餐厅门口,却还是在开门的时候迟疑了。她不能打草惊蛇。
她打电话给好朋友张荔,让她代自己去幼儿园接小孩,挂了电话的谢琦站在餐厅外不容易被发现的地方,像狗仔一样观察着自己的丈夫和陌生女人。
袁格坐得笔直,在陌生女人面前极尽绅士风度。他自信地谈笑风生,对面的陌生女人穿着一条灰色的裙子,笑得前仰后合。菜上桌了,两个人明显并不饿,还在聊天,聊到握住对方的手。
桌面上摆着一副公筷,桌底下两个人的腿几乎交缠在一起了。谢琦心里一阵讥笑,肮脏龌龊的事都做得出来了,还在乎这点卫生吗?她抓拍了几张餐厅里两人最为亲密的照片,想着再看下去搞不好会被发现,就算不被发现,她也不想最后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丈夫和灰裙女人去酒店打卡。
回家的路上,谢琦有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如果自己先出轨的就好了。
但哪怕最恨被人辜负的谢琦,也因为母爱涌动,抚平了这个念头,对于她来说,还是做一个受害者让她好过一点。她十岁的儿子叫袁易,五岁的女儿叫袁姮,在发现丈夫出轨的这一天,她担心小孩儿比担心自己多得多。
张荔完成任务后回家了,袁易,袁姮在写作业。谢琦看到他们的时候心头一紧,她觉得当自己的小孩儿好可怜,平时她就对他们没多少耐心,脾气也算不上好,而现在,或许还要面临家庭破裂。
她上前去搂住儿子和女儿,说:“易易姮姮晚上想吃什么?妈妈带你们出去吃好不好,把作业收起来,妈妈带你们出门。”两个小孩开开心心地合上作业,整整齐齐在门口等着妈妈。
他们还太小了,等他们再长大点,就能明白,妈妈突然的温柔和男人突然的自我,都不是什么好兆头。
05
“打算怎么办?”
“先忍着。”
“忍着?!这是你谢琦的风格吗?”
“我什么风格?我的风格就是两害相较取其轻。”
“你再也不是用酒瓶砸前男友的琦姐了吗?”
“前任随便怎么敲打,现任不行。”
谢琦坐在张荔家的沙发上,又喝了点酒,她每次喝完酒很放松,自己有再要紧的事都能置身事外插科打诨。
张荔当然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她确实心疼谢琦,她是在谢琦的保护下得以茁壮成长的。小时候,她瘦弱懦弱,住在学校女寝,经常被欺负。
谢琦是她的后桌,有一回看到她后脖子一条勒痕,就问她怎么了。张荔不敢说,被谢琦骂了一顿之后终于说出来,是同寝室的人误会她偷了东西,用铁丝勒她脖子。
谢琦听完二话不说,拉着张荔直奔女寝,冲进张荔寝室,拿剪刀将那几个女生的被单被套剪了个稀碎,当天晚上带着张荔回家住了。
在之后的很多年直到现在,她们都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张荔逐渐成长为第二个谢琦,但是她比谢琦聪明圆滑多了。
袁格出轨这件事,谢琦能忍,她不能,她的怒火和当年谢琦看到她后脖子上那根勒痕时一样旺盛。
她觉得自己必须要做点什么,送谢琦出门之后,她给袁格发了一条微信:我有事找你,明天中午12点半,你在你公司等我。
袁格过了两个多小时才回复说:好,不过是什么事呢?
张荔没有再回复,她问谢琦,袁格回家了吗?
谢琦说,还没有。
晚上12点,一个向来性格刚烈的主妇在等丈夫回家,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时间化成了一团浓烟,将谢琦呛得直流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