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生
*本文根据真实事件改编
1
我居然没有死?
意识逐渐凝聚,我赫然发现自己来到了一片混沌之中。
之前纵身一跃的画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我急忙上下检查了下自己,奇异地发现我的身体竟然没有支离破碎。
摸了摸脸颊,似乎也是完好无缺。
这不禁让我感到有些疑惑,难道我之前所做的一切都仅仅是梦?
正在这时,混沌空间上方突然传来了一声呼斥:“滚啊!”
声音一下炸响在整个空间,我的耳朵顿时嗡嗡作响。内心剧烈震动,我费力地抬头往上看去,一阵耀眼的光束袭来,下一刻我竟来到了一间小屋子中。
视线清晰的那一刻,全身的血液几乎一下倒流。
只见一匹狼幽幽地瞪着我,绿眼睛散发着兽的野性和森森寒意。
生死关头,我的脑海中一片空白,竟是愣在了原地。
突然平地惊雷起,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从我身后响起,随之而来是一个东西的破空声。
“再过来打死你!”
我还没有什么动作,就感觉一个人从后面跃起。奇异的是,他径直从我的身体穿了过去。
身子有一瞬冰凉,我头一次感觉灵魂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
我的目光呆呆地转向面前的人影,看到他高举着一块红砖当空挥下,拳头虽有些颤抖,但是气势十足。
那匹狼身上的毛一瞬立起,尖牙也呲了起来,绿眼睛中多了一丝忌惮。
我屏息凝视着他和狼,身体像是才反应过来微微战栗着。
这晚的风很烈,将木门吹得“砰砰”响。周围一片静谧,谁也不知道事情会如何发展,房间里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呀!”突然间,那个人脚步往前一迈,手上的红砖也跟着往上举了半尺。
那只狼一瞬间目露凶光,口里不断发出呼噜声,我一下看出这是狼攻击的前兆,心一下沉了下去。
这个人……怕不是要葬送在狼的嘴里了。
出人意料的是,那人此刻竟似全无惧意,茂密的头发飒飒扬起,全身放出了逼仄的气势。
在凛冽的风中,人狼对峙。渐渐地,狼有些犹豫了,接着一步步向后退去,最后“嗷呜”一声奔出了门外。
一阵大风刮来,破败的大门猛地掼到门框上。那个人手上的红砖应声落地。随后他整个人身体一软,一下瘫倒在了红草垛上,后怕地喘着粗气。
我这时才看清这个人的面容:他年纪不很大的样子,剑眉星目,很是英俊。身上穿的衣服打满了补丁,穿着革命年代常穿的布鞋。
莫名的,我觉得这个人很是眼熟,甚至心里起了一种亲切感,但是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他。
正在这时,房门一下被推开,呼啦啦进来了一群人。他们高声喊着:“雾!我们开会回来了!”
被称为“雾”的青年一下惊坐起,揩了揩额上的汗水,再出声时却是中气十足:“你们可算回来了!我刚才在草垛上睡着了,一睁眼一匹这么大的狼过来舔我的脚!幸亏我举着半截砖,吓跑了这畜生,要不然呐,你们就看不见我啦!。”
这群人听到这话,一时俱被骇得神色一变,拉着雾长吁短叹上下打量了半晌,才不约而同地舒了一口气:“雾老师你没被狼吃掉,真是大命的!”
“要是我都得吓瘫了!”
“你今晚可不能再睡这了,走,到我家吧。”
从他们断续的话语中,我了解到雾是一名家境贫寒的教师,翻山越岭来教书也没个住的地方,才歇在了这间简陋的厨房里。
许是因为他刚才面对狼时的无畏,我不由自主地又对雾起了几分好感。
白色的光又席卷而来,我眼前多了一些雾气,那个青年和一干人等的身影模糊起来。等视野清晰,我惊讶地“咦”了一声。
2
在我面前的,竟然还是“雾”。确切地说,是稍微年轻一点的雾。
我的视野似乎跟他牢牢捆绑在一起,只能看到他身边的人事物。
据我这几天的观察,这时候的雾还是一个学生,读书上学之余要去帮家里做农活,晚上钻进草堆里睡觉,头枕着麦穰,身上也盖着麦穰。不仅睡觉睡不安稳,卫生条件也得不到保障,我甚至眼睁睁看着他头上长了虱子。
雾对此大概也是苦不堪言的,但是我听到的却只是:“只有上好学才能摆脱贫困,才能过上好生活!”
我看到他披着破大褂挑灯夜读,咬着笔杆眼睛中燃起了熊熊星火。
生活如此穷苦,学习意志却又很是坚定,我看着看着,突然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了。
相较之下,生前处在小康社会中的我,终日浑浑噩噩。而雾似乎从来没有迷茫过,坚定地走着自己的路。
熬过去,就是一片晴空。
雾所上的学离家甚远,需要每天早起赶四十里路,在家尚且吞菜喝汤度日,到了上学就带些红叶子窝头充饥。
我看到雾变瘦了,面色蜡黄,但是依旧有着一股精神气。他如饥似渴地汲取着的,除了知识,还是知识。
昏黄的灯光下,摊开的麦草垛上,田里的水牛旁,雾手上的书就没放下过。学习成绩一路高升,雾离所他期待的未来不远了。
这时候,却横生了些许波折。
雾的父亲抽着旱烟,把雾叫到一边,看着他一声叹息,悠悠开口:“雾,你长大了,也该成家了。”
雾的脸色一下变了,红白交加,像是抵触又像是羞臊。他张着口呆愣了半天,末了急急拒绝道:“爹我现在不想谈对象!会影响学业的!何况,只要上好学,不愁找不到对象!”
我听到这话,不禁“噗嗤”一声笑出来。
雾说的话虽然犀利,但是实打实的大实话。
这不禁让我想到了我的爷爷,当时他对于不好好学习的我也说着类似的话语:“小云,好好学习,学上好了想怎么玩怎么玩。到时爷爷啊,带你玩。”
这样幽默而又耿直的爷爷,不知道他在这个年代会是怎样的秉性……
想到爷爷,突然我的眼神一黯,从我跳下的那一瞬,恐怕就再难见到他了吧。
这边老父亲听到雾的这句话后怔了半晌,末了,这个为了儿子上学把家里磨都卖掉的老父亲哭笑不得地说道:“你这孩子打小要强,爹相信你谈对象也不会耽误学业的。”
之后他就不再管雾如何抗议,强行拉媒人给雾介绍了几次对象。
我看到雾一开始怎么都不愿意,三番五次拒绝介绍来的对象,用的理由竟然都是向父亲说的那个。
属实令人啼笑皆非,也不知道伤了多少少女的心。
“雾,这回介绍的若没有其他理由,你必须得给我好好处着!”终于,雾的父亲发怒了。
雾一开始还想推阻,谁想雾的父亲这回却铁了心,吹胡子瞪眼,将旱烟在桌子上敲了敲说道:“我都这把老骨头了,只要给你安了家,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你想让我死不瞑目吗?”
“爹,我……”
这句话的重压实在不小,雾一时白了脸,眼中多了几分凄惶。父子二人对视少顷,最终雾的头低垂了下来,声音多了些许不符合年纪的沧桑:“好,爹,就听您的吧。”
3
时间线回来到了雾遇到了狼之后,这时他已经成了家。
比起他的家庭,更让我关注的却是他的教育生涯。
他教学的日子依然很清苦。每月工资14元,家里的母亲此时已经瘫痪,这个以前的穷学生现在的穷教师总要将10元交给父亲,留够回程的车票——因为家里无法再住人——走十多里山路回学校歇息。
深山野岭里,寒风瑟瑟,偶尔有野兽的嚎叫。雾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泥地返回学校,眉眼镌刻上了岁月的痕迹,比起以前的懵懂,多了几分坚毅。
与上学时一样,雾的教学工作也是勤勤恳恳,冻伤的手颤抖地拿着自来水笔,一笔一划,在纸上写了好几本教案。
伤风感冒了,也不吃药,只见讲台上他用一方手帕捂着鼻子,一手用力拿板擦擦着黑板,粉笔灰刷刷落下,雾也白了头。面对着台下懵懂专注的目光,他提起惯有的精神气,掷地有声地讲解着课文。粉笔灰刷刷落下,咳嗽声不绝于耳,就这样过去了春夏秋冬。
“雾老师从业以来,认真搞好教学工作,毕业班学生升学率多次名列全乡第一,现对他加以表彰,评为县先进教师。”
当看到这样的嘉奖,我似乎也不是很意外的。
此时学生代表上来,为雾戴上了红色锦带。
雾罕见地露出了大大的笑容,身板挺得笔直。视线远眺,明明嘴勾着笑着,眼光却多了几分雾气。
旁观四周,我看到底下的学生都在认真地听雾发表着获奖感言,嘴里不时说着“雾老师都哭了”“雾老师得奖真是太好了”……
看着这样的场面,不知为何,我也感觉我快要流泪了。许是因苦尽甘来,许是因恪尽职守终得善果,许是这也是我生前所想要触及的梦……
本以为雾会一直教书育人直到退休,却不曾想意外翩然而至。
学校的校长将雾叫了过来,别有深意地说道:“雾老师,现在社会主义下放的活动进行得轰轰烈烈,你作为党员是不是应该带头表率参加?”
雾拧眉迟疑了一下,刚要说话,就听校长说道:“这样,我给你段时间考虑一下,先参加党里的会议听听说明吧。”
既然这么说,看样子还有回旋的余地。雾的眉头松了松,点了点头。
只是回去的路上,我听到他小声默念道:“作为党员,我是应该响应国家的号召,但是我喜欢教书也擅长教书,突然让我到下面去,这……”
大太阳天下,我看着雾的背缓缓佝偻下去,像是这件事压得他一点点弯下了腰。
接下来的时光,雾讲课的时候频频走神。当对上台下学生们担心的眼神时,他一愣,神情恍惚,眉头紧蹙,像是陷入了魔怔。
“老师?”“老师!”
在一声声呼唤中,雾涣散的眼神终于一点点聚焦起来。
下一刻,他的面色转为坚定,回身拿起粉笔用力在黑板上板书,字一如既往地苍劲有力:职责所在,一往无前!
“今天,我想跟你们谈谈什么是责任……”
我的嘴角不觉露出了笑容,我知道,雾已经做出了决定。
为了学生,为了教育事业,他定不会就此别过。
我想起来,曾几何时,我所处的年代也有这样的老师。有一次过节,我收到了退休二十年的爷爷发来的短信:燕子,老师祝你中秋节快乐!愿你万事如意、心想事成、身体健康。
可是我不叫燕子,也没当过他的学生,更让我惊叹的是,时隔多年,爷爷依然记着自己曾经的学生。
此情此景,眼前雾的身影隐约和爷爷重叠在了一起。
我的心里起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在我做出无可挽回的事之前,我也是想当一名教师的。
我喜欢在讲台上为他人传教的感觉,也喜欢批阅大家的作业,那种书香气和蓬勃的生命力,对我无疑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可是什么时候呢?什么时候这些都裂成了碎片,将我的心扎得鲜血淋漓?
在雾的身上,我似乎又看到了一种希望和可能。
如果我能回去的话……
很快到了开会的日子,雾心事重重地过去,本想会议结束找校长说明自己的决定,却不料校长拿着一张纸公布道:“下面我宣布即将下放的人员名单,李广平、颜筝……还有,雾!”
一瞬间,犹如五雷轰顶,雾的脸顷刻煞白得可怕,整个身子似乎都僵住了。我震惊地看向雾,又看向那个两面三刀的校长,发现他露出了堪称自得的笑容,一双狐狸眼堆起了层层褶子,带着一种奸计得逞式的满足。
“校长,我……”过了好一会儿,雾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踉跄着起身,他刚想表示反对意见,却听到校长不疾不徐地开口:“怎么了雾,大家对于自己目前的工作调派都很满意,你可别学资本主义的那一套,拖大家后腿啊!”
声音不轻不重,却力似万钧,将雾拿捏得死死的。
一句话,就把雾后续的抗议压下了。
雾没有法,注意到大家的目光都转向他,脸上腾地升起一种不正常的红晕。紧了紧手,面如菜色的雾还是应声坐下了。
我看到,桌子下面,他紧握的拳头“咯噔”一下爆出了青筋。
会议结束后,雾第一个离开,步伐飞快。我一时有些担心他会冲动地做出什么事情,急忙跟了上去。
他走到没人处,望了望天,一直强撑着的神色陡然垮了下来。他露出一个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神情:“我竟然被校长这个老狐狸算计了一道啊!”
到此时,我也回味了过来。
以雾目前的教学成绩,要不了多久,就有可能升上学校的校长,原先的校长岂能束手待命?
现在优秀的雾,是个急需拔除的钉子,是个大麻烦。
我的心倏地一痛,眼睛莫名有些酸涩。雾终究是脱离了原来的人生轨道,不能继续在他热爱的事业上发光发热,以后又会如何呢?
祸不单行,下放的指令还没落实,雾就出事了。
因为这件事,雾精神恍惚,走在路上,竟然被着急赶路的同乡给撞了。
4
雾躺在床上,眼神一片灰暗,像是陷入了人生最黑暗的绝境。
亲友陆续来看他,但他只除了听人说话的时候眼珠转动一轮,其他的时间,竟然就像一个木乃伊一样,一动不动、死气沉沉。
我听到他的父亲背地里抽着旱烟直叹气:“你说不让雾去教书了,这不就是把他的命给夺去了吗?”
雾的妻子说道:“说什么也不能让他再这么难过下去了。”
把他的家人的担忧和着急看在眼里,我默默地离开,望着独自留在病床上的雾,打心眼里希望雾能够尽快好起来。
但是,想到我生前黑暗的日子,心却慢慢沉下去,一时竟然有一种雾会一直这样下去的错觉。
是错觉……么?
接下来的事令我大跌眼镜,雾的妻子当真有着一种铁腕手段,她让学生跟雾下放的机械厂员工一起来到了病房。当看到这两种代表着完全不同阶级的人员出现在自己眼前,雾简直都要惊呆了。
“雾老师,我们代表着全体学生祝您早日康复!”
“是啊,雾老师,还望您好好养伤,再到我们机械厂共创辉煌!”
“雾老师,我们会时常来看您的。”
“雾老师!如果有需要,我们机械厂的员工也会轮流来慰问您,只待您出院上任了!”
学生感谢着雾的教导,进行慰问;而机械厂的员工却见缝插针,表达着希望雾来上班的希冀。
曾经喜爱的学生和厌恶的下放地职员一起过来,对于此时的雾来说无异于如鲠在喉,一口气堵在嗓子眼中,脸色更差了。
前来的客人也不是不会看脸色的,你说我和的声音渐渐变小,生怕影响了雾的病情,便着急忙慌道了别,你推我搡退出了病房。
等病房里只剩下雾的妻子,雾在这时终于发作了。他狠狠瞪了妻子一眼,粗声粗气地说道:“看你做的好事!”
雾的妻子这时却一勾唇角,将一个账本摊开到了雾的面前,柔韧坚定地说道:“雾,我知道你很想教书,但是既然上面任务派下来了,你也不能不面对。自从你出事以来,家里多了一大笔开销,如果你不愿意到机械厂干的话,我吃点苦没什么,可咱爹和咱妈就难以维持生活了……”
看着这账本上这一笔笔赤字,雾瞪大了双眼,接着光芒闪烁、眼睛慢慢变红,两只拳头紧紧攥了起来。这不是因为妻子的话语而气愤的征兆,而是在命运的打击之下,雾身上的那股精神气又回来了。
他一页一页仔仔细细地看着账本,眼睛由通红恢复黑白相间。等到看完,合上账本,雾轻吐出一口浊气,眼里又有了光。
“好,我去机械厂。”
答应了妻子,他没有看爱人瞬间变得喜悦的面容,而是透过房间的窗户看向窗外。
群山巍峨,连绵起伏,像是水墨画一样一层叠着一层。雾定定地看向一处,似乎看到了其中一座山上——他那教书多年的学校。
雾的身上一直担着责任,个人、家庭、国家……此时皆化为一体,支撑着他继续走下去。
有了责任,似乎就有了继续生活下去的信念。
5
雾经历了小型车祸,休养了一个月,就到机械厂上班了。说来也巧,这个机械厂正是雾的三哥所在的单位。
原来这是雾的三哥努力向厂长争取到的,这样兄弟二人身处同厂也好有个照应。
与原先学习、教书一样,雾做一件事就要认认真真地把它完成。慢慢地,在厂里,雾的事业风生水起。
家里的妻子看着雾一天天状态好起来,打心眼里高兴,拨云见雾,日子前景好了起来。
雾曾经的女同学找上了门来。
厂里人多眼杂,恐有闲话。虽然摸不着头脑,雾还是带着女同学来到了一个僻静地,沉默地看着她,等待着她的下文。
“雾,好久不见,你愈发出类拔萃了。”女同学看着雾,先是客套地夸赞了一番,随后挠挠头,眼皮耷拉下来,轻咬唇像是有些难以启齿地说道,“我知道读书时你是最有本事的,现在在厂里干得也是那样好。不知道你能不能帮帮忙,让我也到厂里工作?”
雾一下瞪圆了眼睛,像是不敢相信素无交情的同学怎么能突然间说出这番话。他有些不自然地挠了一下头,身子一下板正得僵直,脸色像是被刷了一层漆一样冷硬:“厂里不要人,我哥哥托人找厂长,好不容易才让我当上临时工。”
这一番话竟是完全没有回旋的余地。
女同学愣了一下,随后脸上臊得通红。拧了拧衣服下摆,她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尴尬的局面,最后干巴巴丢下一句“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有事,你忙,不打扰你了”,落荒而逃。
据此后消息,这位女同学一离开,当天就去了另一个城市。到底是因为雾的话羞愤难当还是为了找一份新工作,那就不得而知了。
可是这件事放在别人眼里,就咂摸出了别的意味。
“雾,那是不是你的小女朋友啊?”等雾回到了厂里,三哥听说了这件事,笑着揶揄道。
“不是,别瞎说,我们只是同学。”雾愣了一下,接着板起脸来,一本正经地辩驳道。
“哦——”三哥拉长语调,看着雾上下打量了一番,一副全然不信的模样。
雾着实有些恼了,抛下一句“爱信不信,我不跟你说了”,转身就走。
可是事情并没有这么结束,回到家里,有人着实有些吃味了。
“雾,听说今天你以前的相好来找你?”虽然是稀疏平常的语调、眉眼带笑,但是雾的妻子放下碗筷的时候确实力重千钧,震得桌子啪啪响。
看到妻子这副反应,雾夹菜的手顿了一下,似乎有些食不下咽。
“你这是听的哪里的闲言碎语?”雾沉了沉面色,肃声说道。
听到这话,雾的妻子眉梢一下危险地挑起,冷哼一声,刚要说什么,却听雾说道:“你也知道的,我娶了你就一门心思在你、在这个家身上,怎么可能会看得上别人。”
即使是这样温情脉脉的话,雾说出来也是一板一眼、平直有力,只眼中的神色出卖了他内心的柔情。
雾的妻子有些发怔,接着轻嗤一声,低下头去:“老不正经的。”
红晕不知何时爬上了脸颊,紧抿的唇角控制不住翘了起来。
我在旁边看着,也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样一位老学究,对待家庭也丝毫不含糊呢。
6
渐渐的,这个家庭成员多了起来。先是一个千金降临,接二连三喜得贵子,他们一天天长大,雾的磨难还没有结束。
因为资金周转问题,工厂没过多久倒闭了。雾不得不回到乡下务农,缺少了机械厂的收入,又要养活着一家五口,身上的担子着实不轻。
但是雾的心思一向活络,一身的好本领并未搁置,就算不能教书又如何?就算推翻重来又何妨?
“阿兰,我想在生产队当会计。”雾在一次与妻子收拾碗筷时,慎重地提了出来。
雾的妻子听到这话愣了一下,接着“噗嗤”一笑,眉眼弯弯:“咋样不是活,你想干就干吧。”
虽然一字没提“支持”,但是倾注的力量已经传达到了雾的心扉。
经过一年的奋斗,这一年的新年,过得格外喜庆和热闹。
雾被公社评为“模范会计”,喜气洋洋,连带着餐桌上都多加了几长条腊肉。
“雾老师,祝您新春愉快!”有离的近的乡里学生,这时候也陆续登门送上了新年祝福。
高兴是高兴,但是看着如今的学生也成长为栋梁之材,想起昔日教书的时光,雾的眼光有一瞬黯淡。
我在旁边默然,昔日的下放经历,终究成了一辈子的遗憾。
正在这时,外面突然“噼里啪啦”一阵鞭炮声响。伴随着尘土飞扬,红屑翻飞,一个人推门进入了院子。
他走得很急,身上还蒸腾着热气,手已经高高举起:“雾,好消息!”
一时,雾一家以及前来拜会的学生俱都惊奇地向他望去。
“雾,咱们村新办了一个学校,聘请你去教书呢!”
“啪嗒”,雾手里的筷子一瞬掉下,身子晃了晃。
“雾!”“老师!”
雾摆了摆手,挥退了前来搀扶他的亲友,直直地站在原地,出口是沙哑的声音:“你说得可是真的?”
“那还能有假?”
得到肯定的话语,雾点了点头,声音浑厚像是压抑着满心的情绪:“好,我去。”
每个人都喜笑颜开,我站在原地,看到雾的妻子定定地看着雾。我的目光又一瞬移到雾的身上,竟看到寒冬腊月里,雾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水雾。
百转千回,雾终于还是重新踏上了教学之路。
这无疑是新年中最令人喜悦的消息,我看着雾微微笑起来,今年一定会有个好的气象。
但,真的如此吗?
7
接二连三的添丁,对于雾来说可能喜忧参半。这样艰苦的条件下,什么都要亲力亲为。
烈日炎炎下,路边的稻苗都弯下了腰,干涸的黄土地上,尘粉飞扬,没有一个人影。雾这时候拉着一个板车跑到河堤,用铲子掀起土装在车上。
没有旁人帮助,回程的路上,豆大的汗珠都洒在了地面上。来回几趟,雾的步伐渐渐都有些虚浮,两只眼睛被汗渍得几乎睁不开。
周围静悄悄的,连一丝风都没有,田野里只有雾粗重的步伐和厚重的喘气声。
不时的,还有几不可闻的呢喃声。
一步一个脚印,雾停顿的时间长了起来。不时的,他会自言自语几句。我这时凑上前来听着,一时有些愕然。
只听他说道:“家里快住不下了……我……我得赶快拉河堤土,去盖房子。我得赶快拉河堤土”
来回几句,重复再三,像是一句口号,又像是撑着的一口气。
看着他在灼热的环境下发狠拉土的样子,我停在了原地,心一下有些酸涩。
旁观着雾的人生,不知何时,我已经对他有了感情的共鸣。
就这样,雾拉了几年河堤土,终于先后盖了八间草房,又拉了墙头院。
我站在他们新的院子里,看着几个小孩你追我赶,欢快恣肆的样子,目光不由得上移,看到了拿着手帕擦汗的雾。他虽然仍是一副肃容,眉眼间却多了几分轻松。
我歪头看着他,觉得此时的他,应该是看着儿女笑颜,成就和欣慰并存于心的吧。
可是更艰难的挑战还在后面,等老二结婚的时候,雾借了不少外债,成天地做工干活,那真是——用雾的话来说——“快要把我的筋侬断了”。
雾这时也重新上任民办中学教师,尽管因为债务脸上愁云遍布,但对于教学倒也是十分认真。只是人的精力本就是有限的,辛苦教学还要应付生活的柴米油盐,我看着雾,不禁有些担心这样的他,会不会被重担所打垮。
意想不到却又顺理成章的,在1998年,雾因为脑梗住院了。
“怎么办……”大女儿将雾带到了省会城市,满是忧虑。
在这里我看到了一个年轻人,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背着一个破皮包,像是在外务工刚回来。不知为何,看背影竟是惊人的熟悉。年轻人转身的那一刻,我的心不可避免地一颤。
竟然是他!
年轻人擦着汗水,眼中满是迷茫:“俺姐,医生咋说?”
我听着这话,一时瞪大眼睛捂住了嘴,踉跄了几下,几乎不能立在原地。
脑海中的种种碎片在此时似乎一下连起来,构成了一个完整的事情。
天哪,雾……
旁人叫的原来都是昵称,而手术单上的大名才是雾真正的名字!
雾竟然是……
“一定能好起来的。”此时,雾的妻子交叉着双手默默祈祷着。
二儿子看着这一群人,又进了病房看了看不省人事的雾,最后大步离开,到一边抽起了烟。
虽然已有年岁,但是雾依然是整个家庭的精神支柱、主心骨。
面前的画面变迁,我周围的景色都模糊了起来,但是我知道,雾会平安度过难关的。
因为——
面前那手足无措的青年尚显青涩的眉眼,与我的父亲长得一模一样,而此时的我才恍然,病床上躺着的雾……原来就是我的爷爷!
8
原来吃了这么多苦、几次死里逃生的雾,竟然跟我有着这样的血脉羁绊。
万万没想到,我有一天会跟爷爷有这样的联系。
接下来的画面有些离散,让我震惊之余又有些彷徨。
因为这些……都是我还未经历过的——未来的事情啊。
雾——我的爷爷又一次因为胆囊住了院,医生给爷爷下了病危通知书,很有可能就是天人永别。
我看到我的姑姑、伯伯、爸爸围聚在爷爷身边,神情比上一次爷爷因为脑梗住院更加地凝重。此时的爷爷,已经85岁了啊……
而我呢?那时跳楼的我又到了哪里呢?
似乎有一根看不见的线将我们紧密相连起来,我找不到我来时的路,不知道什么原因让我看到了爷爷的过去,也不知道我的去处该往何方。
曾经我想逃离黑暗的世界,但是现在黑暗中出现了一点星光,这一刻我的心里突然又萌生了生的渴望。
我想看到爷爷之后的人生;
人生虽艰,但是我想尝试像爷爷那样努力而又向上地活着;
我的父亲、母亲,若是失去了我,他们也会为这个支离破碎的家悲恸吧!
我想活着!
我……我……!
9
我突然睁开了眼,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我在哪里。
我此时既不是在天堂,也不是在医院,而是躺在我自己家的床上。
“哗啦”一下,门被推开,我爸走了进来:“小云,你爷爷手术醒了过来,你不跟我们一起去看看他吗?”
啊?
我眨了眨眼,记忆的错乱让我一时有些迷糊。但是当温暖的阳光照耀在我身上,我陡然明白了过来。
心里不由得变得雀跃,又蒙上了一丝喜悦。我还活着!爷爷也还健在!
之前的记忆一下涌入脑中,我这时才恍如隔世。
距离我自杀已经1年了,我活了下来。这一年间,我浑浑噩噩,依然为着之前的泥沼而痛苦压抑。
而我的爷爷,刚刚做了胆囊手术。
之前的不管是梦也好,时空穿越也好,如果有什么给我最真切的感受,那就是我的心脏还在有力地跳动着。
我所逃避的、我理应承担的,突然间都不再那么可怖。
此时脑海中雾的经历就像一汪活泉,给予了我源源不断的生命力。
对于爷爷的思念浩浩涌来,我一下从床上坐起来。
“爸,我跟你一起去看爷爷。我还有好多关于他以前的事想问他呢!”
P.S.根据爷爷所写的人生回忆录改编,我爱我的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