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鱼·海棠》:他这般风骨,我们却恶意满怀
1.
只因所有的剧情与细节早已热销网路,一切骈文般华美的评述也无需一再复述。
且让我们开宗明义:私以为这部影片绝赞!
宛如任何一部上映之前话题满满的电影(更何况《大鱼·海棠》的话题已经持续了十二年,甚至积累了不少负面讯息),一旦公映开启,赞美与指责必然接踵而至。
纵观各大平台,毁誉参半四个字,已然无法总结这部影片所获得的评价。
负面的言论在各大平台获得了最高数量的点赞,无数大V发出至为尖锐的批判,仿佛电影已成毒草,自然应承受千夫所指的愤怒。
而叫好的声音,无一不被指责为“刷分”、“营销”与“收钱”。
某句评论令我印象深刻——“一群反智者,集体吹捧了《小时代》,又来吹捧大鱼,祸害中国动漫。朋友圈一堆看哭的人,让我想吐”。
(这个评论十分令人不解,难道喜欢某部电影,就是反智?)
出于便利码字的需要,我们且称尖锐批判者为“不喜派”,点赞电影者为“喜爱派”。
2.
为了避免陷入为了批判而批判的境地,亦为了让我以下浅薄的文字稍稍具备根基。
且让我总结一下“不喜派”的言词(我并无攻击他人之意,我只知任何一个公民皆拥有对文艺作品批评之自由。如是,你的尖锐并不阻碍我的喜爱,反之亦然);
第一,女主椿爱得毫无理由,为了爱,伤害男二,累及族人,完全玛丽苏;
第二,剧情苍白,全是套路;
第三,贩卖了那么多年情怀,最后也就这样,忽悠粉丝。
图片源自网络3.
“不喜派”的第一个论点几乎是所有遍及所有给电影奉上差评的文章。
私以为这个观点,无论如何也难以成立。大抵因为笔者修习过几年法律,凡事总会想起因果关系、权利义务这样的法学核心词汇。
我们可以不谈权利义务这样的专业概念,只说一说大家皆可以理解的因果,便可以了解所有的爱皆有原由。
其实我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一定要将椿、湫、鲲之间的关系解读为三角恋。
少年之间的朦胧情愫,于友情之崖的伴风起舞,绝然不是“爱情”这般词语可以概括。
将年少的一袭懵懂冠以“爱情”之名来评价,无异于生生将新茶加入奶油、肉桂、糖霜、espresso,调制成花式咖啡。
即便按照“不喜派”的观点,椿“爱”鲲,这种情爱断然不是毫无由头。
某些“不喜派”言道,在鱼群中多看了你一眼,于是就爱得无怨无悔。
发布这种观点者,大概从未真正了解何为一见钟情,何为多巴胺。
不如请这类观点者,解释一下《廊桥遗梦》的出轨如何发生,《泰坦尼克号》的同生共死何以惊天动地。
爱恋很多时候,就是阴影交错而过——你发丝清香,我衬衫之上残留皂粉香味。二人的侧脸宛如镌刻般意念鲜明。无论暮霭苍茫还是霞光万丈,我只记得彼日人群中那一次对望。
电影将少年鲲描绘得剑眉朗目,宛若惊鸿,于山峦之上,乌发飞扬——这样的形象设定,不就是为了增加好感度?
《泰坦尼克号》不也是找了风华绝代的李桑来主演,这样才能解释萝丝抛却一切,不离不弃啊!
这个“颜即正义”的年代,难道就那么难以理解椿对鲲一眼即生好感?
接下来的剧情,更加可以证明椿为什么“爱”鲲。
鲲舍命搭救,椿又目睹无辜女童撕心裂肺“我要哥哥”的哭喊。除非铁石心肠,否则怎会不心怀愧疚。
纵观椿与鲲的相遇相识,简直全是因果。
鲲很好看,所以有好感。鲲救了椿,失去了生命,所以椿对其好感进一步加深。
为报君恩,以情相许;心有愧悔,愿舍半生。这般有因有果,怎会“爱得全无来由”?
如果说这种“爱”是毫无缘由,那么白素贞下山报恩,下嫁穷学徒许仙,或许只是为了修炼内丹?
又有评论认为椿把少年鲲一脚(尾)踢开,又去灵婆处以命换魂,既做作又无聊。
我想这些评论者并未仔细观赏影片,作为人间管理者的椿,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不要接触人类,人类很危险。
就算她对帅气的少年产生些微好感,自己被困渔网,对方持刀而来,又划破她的身体。
此情此景,怎会不心生惊恐,拼命挣扎,以致误伤救命恩人。正因为自己误杀他人,所以才想全力弥补呵。
也许按照“不喜派”的思维,椿就应该一路欣喜回到家乡,大谈特谈自己如何脱险,开开心心地和湫喜结连理——只有这样才符合世间的普遍道德规范(因为湫喜欢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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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谈到了湫,我们再来看看“不喜派”们批判影片的第二波弹药,椿无情伤害男二,又祸殃族人。
其一, “备胎论”几乎是最能引发共鸣的攻击点,毕竟大多数人都遇到过女神(无论暗恋还是明恋),但女神最后跟着金光闪闪的男神走了!
我们必须看到现实中的“备胎”们通常是远远逊于男神的,韩剧中“两强”争一美的桥段几乎不会在日常生活中出现。
正因为“备胎”们很弱,所以为女神做一些日常琐事,就会觉得自己付出那么多,自己为小事都尽心尽力,自己愿意共度平淡余生,凭什么女神不爱我?
在无数次的质问中,自然要得出女神卸磨杀驴、心如蛇蝎的论断。
为了避免人身攻击的嫌疑,我们还是回到电影。
《大鱼·海棠》中的湫是天神,是远远凌驾于人类、管理者的存在,根本不会弱于鲲。
整个影片,湫皆是甘心付出,只为看到椿幸福无虞。
甚至是椿送走了鲲,湫本可以和椿回归家乡,厮守一生。
但湫选择牺牲自己,送椿重返人间,既为了让椿有所归属(椿失去法力,只能作为人类存活下去),也是为了让椿完成心中执念。
这种牺牲自我,成全他人的大爱,完全和“备胎”们的思维方式大相径庭。
持“备胎论’者,不如让我们一起去看一看有多少“备胎”拥有这般境界。恐怕绝大部分人看到男神走了,只会立刻趁虚而入吧。
湫正因为拥有实力,正因为高高在上,正因为知晓自己根本不是输家,才可以如斯心胸似海,如斯不曾死缠烂打,如斯懂得让椿追寻幸福。
输在硬件装备上,称为“备胎”(众所周知,爆胎时,汽车可以临时换上备胎,但绝对不可以长期使用备胎);输在内心情爱,只能称为真性情寻爱一场。
就像女神宁死不嫁国王,一定要和牧羊少年在一起。国王又哪里会觉得自己是输家,是备胎呢?
其二,在我们整个社会与历史语境中,对于女性的牺牲总是格外赞颂。
比如少帅的原配妻子于凤至感念赵四小姐深情,自掏腰包建了“赵四小姐”楼,后来为了张学良与赵四小姐的鹣鲽情深,又主动离婚,便传成一段佳话。
天啊!如果于凤至女士真地那么心甘情愿,就让赵四小姐住在大帅府吧,府邸那么气势恢宏,怎会住不下一位女子?
分明是一位妻子的委曲求全,分明是后来不得不解除婚约,离开自己深爱的男人,怎么就成了“佳话”?
但是在男权语境下,如同伍尔夫、波伏娃所指出的,女性是男人的私产,是被奴役,被统治的存在,是第二性。
因此,女性的牺牲(哪怕是错误的牺牲),只要让男性感到愉悦,皆被男权社会以极为正面的语词评价。
到了当代社会,“备胎”一旦变成了男性,女性再也不是器物。女神不愿意牺牲自己去成全“备胎”,于是女神便成了口诛笔伐的靶心。
为了避免为称为偏激女权主义,我愿意仅仅论述至此。
只是,女性的牺牲与自我压抑可以被赞颂,为什么我们不可以同样歌颂湫的自我牺牲。
其三,“不喜派”的另一波弹药便是“累及族人”,这是一个极为政治正确的论点,因为爱国爱家爱亲人是一种本分,是每个人的道德底线。
记得曾经有不少文章指责赵敏背叛家国,为了爱情甘做卖国贼,当然有更多的文章反击了这种无趣观点。
我们依旧回到电影本身。没有任何一帧镜头可以解释管理者族群所遭遇的天灾与椿存在直接关联。
比如鲲击碎了封印,又或者椿炸毁了大堤。
如果正是导演刻意让这类情节消失,那么所谓的鲲引发了洪水,只是一桩类似于不祥之人,必招灾祸的迷信事件(恰如决不能将武汉遭遇的豪雨,归咎于某某少女与少年的爱恋)。
或许天灾本来就是自然规律的反应。请仔细观察,整部影片的灵魂人物之一椿的爷爷,一直反复在讲解何为自然规律,何为顺势而为。
其四,即便按照“不喜派”的观点,鲲的存在确实和洪水滔天存在关联。
那么试问,椿寻回救命恩人的灵魂是否有错?灵婆只是告诉她会遭到惩罚,但她又怎知日后的翻江倒海。
就算把所有的错误都归结于椿,当她目睹族人的伤痛,她宁可牺牲自己,让一株海棠长成参天大树,宛如神女补天。
椿何曾如同“不喜派”所言,为了爱,不要家人?
笔者亦无法理解,为什么椿全心全意弥补自己的过失(如果真有过失),依旧得不到任何宽宥。
要知道《刑事诉讼法》还规定对于某些未成年犯罪的档案采封存制度,赋予少年犯一个新生。
为什么,我们不能如同刚性的刑事诉讼律般给予椿一份宽容?(更何况,整部电影并无证据证明椿养鱼造成灾祸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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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文字引述了太多电影情节,几乎要落入剧透党的境地,但正是那些具备前因后果与戏剧冲突的情节可以证明《大鱼·海棠》绝非情节苍白,全是套路,也不是在毫无诚意地消费粉丝。
当“不喜派”们认为电影全是套路之时,他们大概混淆了题材、情节(表现手法)与套路之间的区别。
我们可以用爱情故事为例来阐释前述各个概念。
比如大家都非常熟知的《简·爱》、《傲慢与偏见》、《蝴蝶梦》三部小说主题均是爱情,并且皆是较为贫穷的女主角与富有多金的男主角之间的故事。
但绝对无人会认为这三部名著皆是套路,原因就是在于《简·爱》的表现手法是一个孤女作为家庭教师参与进男主人的日常生活,基于独立思想离开男主,而后因为内心情愫再度与男主破镜重圆的故事。
而《傲慢与偏见》则是讲述了一个乡绅家庭的几个女儿,与来自异乡的数位男人之间的感情纠葛,有腼腆隐忍之爱,又相爱相杀之爱,又仅仅基于情欲的爱恋,又穿插着英国上流社会的世俗风情,便构成别样的阅读体验。
《蝴蝶梦》的女主亦是十分贫穷,男主马克西姆帅气多金,但一个并不存在的丽贝卡构成了整个故事的最佳创意。一位早已死去,却处处音容笑貌宛在的前曼陀丽庄园的女主人,无时无刻不在侵入女主的生活空间。最后还从苍茫大海将尸体带回庄园,几乎要发出致命一击。
看吧,同样的贫女遇总裁的主题,因为情节(表现手法)的不同,于是三部名著各有千秋,经久不衰。
那些认为《大鱼·海棠》是套路的“不喜派”,主要论点就是这种“拯救世界”式的好莱坞模式早已司空见惯。
那么《黑衣人》是拯救世界,《X战警》是拯救世界,《星球大战》也是拯救世界、《钢铁侠》也在拯救世界,为什么这所有的拯救世界都叫好又叫座呢?
《大鱼·海棠》确实是一个拯救世界的故事,但其情节在于讲述灵魂、死亡与求索,用一位少女的报恩来表达何为救赎、牺牲与奉献。在具体表现手法上,融入了中式文化、人设与古代哲学思辨。正因如此,这部主题为“拯救世界”的电影便绝然不是套路。
之于“不喜派”,如果一定要认为主题相似便是套路。
那么即便仅仅考察当代文学的维度,琼瑶、席娟、亦舒、张小娴难道还没有写遍通俗爱情故事?
是不是其他的爱情作家,再也不能写出非套路?
又或者密室之王约翰·卡尔难道没有写尽一切的密室机关,是不是侦探小说再也不能出现密室杀人?
而到底何为套路,“不喜派”们从未向读者们讲解清楚。
真正的套路大抵只存在于某些网文,那些足以从某宝购买大纲、人设、标题与各章大义,乃至用词造句的网文。
又或者某些“不喜派”的文章才是套路,先是指责玛丽苏,再谈谈剧情薄弱,说说忽悠粉丝,最后来一段音乐不错,画面尚可,但电影太糟糕。
能量产者方为套路,而《大鱼·海棠》到底哪一点可以量产,是灵魂化鱼?是海棠补天?还是龙神平地而起?
也正是因为《大鱼·海棠》没有陷入套路,没有落入凡俗的表现手法,因此即便它预告了整整十二年,也绝不是在贩卖情怀,忽悠粉丝。
“不喜派”的贩卖情怀论,大约是建立在不了解国内动漫产业现实情况的基础之上。
在分级制度尚未推出的国内,动漫或者说动画片已经被默认为受众定位于未成年人,于是稍稍出格的作品皆不可以登上主流荧屏。
《不良人》虽好,《白小飞》虽赞,但它们注定与荧屏绝缘,只能生存于视频网站。
被排除于主流之外,自然会带来经费紧张,让它们唯有一集几分钟,根本做不到日本动漫般一集二十多分钟。
请不要搬出,“你做不好,是你不够努力”的论调。当法规与政策在前,无论怎样努力,亦不可以对抗国家法律。
而《大鱼·海棠》在动漫作为小众产业的情形下,凭借两位导演的热情,整整坚守十二年,历经濒临破产、开启众筹、饱受责难,这整个过程即便不能称为诚意,也绝不该被冠以“忽悠粉丝”的污名。
你在说创作团队贩卖情怀,试问在电影工业的语境之下,一个极为小众的品类,除了用情感用多年前那部美轮美奂的短片去打动投资,还能以什么让作品呈现如斯?
你也许会说,“我不看你努力的过程,我只看你此刻的结果”,但现在结果也有了,经过以上分析,实在难以知晓“不喜派”的哪一个观点可以自信满满。
图片源自网络6.
如同早已被引用得滥俗的金句“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这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
我们因为网络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批评与讨论的自由,文艺批评再也不是独属于学术殿堂的权力,而是落入每一方键盘之中。
但恰如心理学中所言的“愤怒、批评与责难“皆是高唤醒情绪,易于获得共鸣。
因此对于一部万众期待的电影进行尖锐批判,大抵可以获得至为火爆的话题效应。
而后便是羊群效应的出现,人们都说不好,我怎能说它出色呢?
尖锐的批判渐渐堆积,终成主流与波澜。于是作为观者,独立思考的能力便尤为重要。
我绝非认为《大鱼·海棠》毫无瑕疵,尽善尽美,例如关于天神的设定、关于管理者世界的架构、关于鼠婆一线都存在某种程度的语焉不详,也许整个故事可以更加饱满。
但是,我更加不能理解,一部以爱与牺牲作为主题的电影,何以被评价为爱的毫无原因、牺牲得非常玛丽苏、备胎得令人发指。
如前文所述,这些构成主要观点的指责,事实上皆难以成立。
而“牺牲”在整个中华历史上,皆是一种大义,为国、为民、为子女、为父母,牺牲被称为“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亦是中华风骨的具象。
而将这种风骨作为影片核心意涵的《大鱼·海棠》尽管解释了爱从何来,阐述了牺牲是为了救赎,描绘了真正的爱恋应是怎样一种气度,但很不幸——
《大鱼·海棠》刚刚上映,就遭遇了这个时代的我们与我们满怀的恶意。
恰如解构英雄成为时尚与火爆的段子,无数键盘嗒嗒作响,使用玛丽苏、备胎、背叛家人之类的语词将椿解读成一团碍眼的污泥。
在那些批评中,我们根本不能看到本应属于文艺批评的善意与建设态度(文艺批评的真谛是有利于作品创作,而绝非发泄一己愤怒),甚至于剧中台词也成为攻击的目标,有人认为华丽的台词掩盖不了作品思想的空洞与虚弱。
我不能理解脱胎于道家学说的思想结构,怎么变成了虚弱与空洞。
而语言本身的华美,历经争议之后,也许某一天必成经典一种,恰如《大明宫词》的那些欧式长句,至今也未曾失却荣光。
我声虽弱,吾力且柔,但身为“喜爱派”的一员,我依旧愿意说《大鱼·海棠》已然给了国漫希望。
那些认为《大鱼·海棠》具备日漫影子的“不喜派”们,请问面对一个已然是庞然大物的动漫流派,本土画师的风格,具备些微相似,当真这般可耻?
学院的教材中,难道一幅日漫都没有引述?
贾樟柯先生早期的作品岂无对“候导,孝贤”的致敬呢?
当这部国产动画奉献了令人激赏的画面与音乐,构建了少女前往异世——遭逢劫难——幸遇恩人——舍命报恩——天神出马——天降横祸——舍身救灾——天神自我牺牲,这样完整的剧情,又加入思辨与感怀,我们因何不能多一些欣赏与善念,瞥见这世间已然十分稀少的真诚与善良。
尼采曾在《创造者的路》中这般写道“他们扔给隐士的是不义和秽物,但是,我的兄弟,如果你想做一颗星星,你还得不念旧恶地照耀他们”,虽然激进,但有时却颇与现实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