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时懊恼地捡起滑脱出去掉在地面上的肥皂》
透过落地窗的日光匀称地打到舞厅琥珀色的复合材料地板上,从芭蕾舞培训中心三楼习舞厅坠着厚重的紫色棉绒窗帘的落地窗的间隙往对面阴森的别墅式荒废院落和下面的崭新步行道望去,能够看到并排的坦桑尼亚国旗和淡黄的常春藤。这两种事物都不多,然而却意外地很显眼。整个上午,舞厅的隔壁都传来老式瓦砾机凿墙的喧闹声,身着黑丝绒紧身服的青年芭蕾舞女教师懊丧地摇了摇头把没有交代清楚的下半句话换成了叹息,期间她懊丧地把手支在腰上。接着,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她换了一个自然的姿势把那句话又强调了一遍,也就是说,她更加意正言辞地重述了一遍之前说过的上半句话接着又补齐了下半句话。这一幕发生之前,她似乎无意中重新认识到什么指令或使命,她整个人的行动在一个将要还未能完成的阶段之中。而且还有那着重的强调,就像看书时风把书吹到其他章节,你要重新找到之前的页码,然后重新过目之前读完的几句话再接着读下去那样。在给人带来爽身粉一样干燥感觉的粉底色的墙面上张贴着德加芭蕾舞女的牛皮纸印刷画;在那下方贴近墙面摆着的棕色皮革座椅上放着的一个亮银色的保温壶正发出滋滋的轻响;在目所能及的老城区崭新的步行道上的不远处,有一个身形修长的男人慢慢地走着。
两位提前吃完午饭的中年男士,在对过转角的快餐店双层雕花的咖啡色玻璃门里走出来,先出来的那位催着他身后的同伴,他身形瘦长,脑瓢上扣着一个压低了的黑色便帽,邋遢硬挺的土黄色下巴偶尔从那底下露出来,后面那位看上去像一个低矮的酒徒,腿有点跛,但是明显要魁梧一些。一位身着卡其色阻特装的女士牵着一条不明品种的中型犬从他们身旁经过。两位男子分外默契地交换眼色,彼此更加笃定这位女士就是上个月刚刚走马上任的市长的远方表亲,这周才刚搬过来。他们在等待着什么,从芭蕾舞培训中心三楼习舞厅光滑整洁的落地窗望去这两个人就像两个马克笔写的字母。空芜的老街的两侧曾经错杂盘布的液化气和自来水管道被翻拆掩埋,如今还露在那里的只剩一根单杠模样的备用管道,刷着白色的油漆,它的顶部向着斜前方探去,不露声色地立在那两小枚字母的侧翼。在不远处,在那损坏的墙体和老式西洋镂空护栏的外围一位身形修长的年轻人走在新建的步行道上。
种植在另一侧街道上的梧桐发出带着涩味的磨娑声,一辆打着转向灯的红色商务车缓缓地倒进树荫里,我们起先是看到坐在副驾驶上的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用带着翠绿色珠宝的手抓了抓耳朵上部蓬松的鬈发,然后又看到她缓缓摇下车窗把头侧出来,打量着一间忙碌的粮油店、一间在当地报纸上打过招工广告的时尚发廊、一栋稍远一点的芭蕾舞培训中心和一连几家宽敞的杂货或糖茶烟酒礼品店以及一间廉价书屋。她发现在刚才不经意扫过的场景里还夹带着一间门面残破的不知名的体育彩票店。她眼神涣散地盯着面前的后视镜,不由自主地试图去回忆她丈夫离世后的那几年——她不由自主地进入回忆,而试图去回忆则是指回忆那些不甚明显或者曾经让她耿耿于怀的细节。她想起了由于烈日的曝晒而从浅浅的水面上露出来支棱在平展开的水道上的一方石斑鱼皮色的椅面大小的大理石,车里的温热让她想起了这块石头的热度;而这块矩形的石头又让她想起了一些似是而非的往事——譬如想起她的丈夫跟随西班牙商队外出旅行时带回的一本有关吉普赛人的插画书,这或许是因为她对那本书封面的颜色和书里所描绘的干旱记忆深刻……末了,她总会想起自己越来越频繁光顾的一所证券交易市场。丈夫死后,她那一直被压抑着的操纵欲在她尚且健在的时间里把她的一生推到了她从未去到过的高度——那是证券市场自由化后最黄金的几年。——没过多久,那位年长的妇女从那辆车里走了出来。她横穿马路来到了另一侧的街道上,无视着超过了一位一直在崭新步行道上缓缓踱步的身形修长的年轻人,不远处传来的老式瓦砾机凿着什么东西的喧闹声停了下来,这使她第一次注意到了这个声音的存在,就像她突然发现那间不显眼的体育彩票店一样。
一位酒保从坦桑尼亚国旗下面走出门来倾倒垃圾,他把像海带一样的胶皮围裙的一端捏在手里,煞有介事地盯着日头。那僵直、温和、像混合物质一样的阳光,照着像雕像一样的酒保,照着像一块油画染料一样固定在树荫底下的红色轿车,照着像铁丝一样的路灯和像干奶酪一样的建筑。它塑造了一个无异样的世界,塑造了一种体制化的视觉效果。一名老年妇人稳健地走在步行道上,这使人感觉不习惯,像她这种本应安度晚年的年纪应该把自己放进一个回忆的盒子里,起收纳作用的这方盒子经过仔细的雕琢打磨、经年累月的水滴石穿,有着令她一往情深的舒适感。北边的街上升起一股温和的旋风,扬起的微尘吹在一位从廉价书屋提着蓝色办公手提包迎面走出的面目刻板的教授一类的人物鼻梁上的银丝眼镜上,他换了一只手,把手提包搭在左手弯进去的手肘里,然后捏住方形镜片的上下两端把它轻轻地从脸上取下来,皱着眉头用灰色风衣袖口的一角认真严谨地擦拭起来。一位一直以来在崭新的步行道上缓慢踱步的年轻人看到了他,心里面产生了这样的印象:他,追求不实的美感,在意形式,消瘦空洞的肖像中包含着的不善言谈的距离感确凿无疑,同时那严谨但单薄的穿搭使他那备受打理的虚伪的学识昭然若揭。这时候,那位先生轻巧优雅地戴上眼镜,兀自转过头去像吟诗一样地走去,迈着似乎是计算过的折叠的小方步。这位从书屋出来的先生被围困在在意自己形象的一个人的旅途中;这样的旅途使得目的地变得不再重要。
这位步行着的年轻人来到那些如同热带硕大的蕨类植物叶片一样倾垂着的国旗的下面。他笑了一下,发现那并不是坦桑尼亚国旗,只是由于巧合被设计成蓝绿黑黄相间的类似于坦桑尼亚国旗的饰品。那是在街道翻新之前挂上去的,或许是为了给凋敝的街道增添一点生气。在他看来,这一小市民阶级徒劳的设计中流露出了危险的冒犯。他看到另一侧的街道旁的树荫里,一辆锃光瓦亮的红色豪车打着双闪被锁上了,一个脸盘宽大的男士表情迟缓地从后面露出半截胸膛,这个身着笔挺工作西装的男士曲起左臂双眼盯着手腕处的表盘上的表针。
“关于时间的刻度是有限的,关于一切可以趋近于零的物理量,人类的刻度永远是一种估值。一路上我都在思考这个问题:我想我们并不能捕捉某一真实的瞬间,我们尽全力而为捕捉到的也不过是持续行为中与之类似的某些瞬间。就像空间里是没有一个“点”的。
“……面前那位酒保沾满泥渍的胶皮高筒靴一路延伸到膝盖,污损得刚好突出这酒保的老练,他稍微显得有点秃瓢,刚好显得他是那么善办事。我在想,刚才斜对面装修的声音确实停了下来。是这样。我还在想,前面街道拐角处的咖啡厅门口站着的两位中年男子好像被一切丢弃了一样,被迫沉默地等待着,就像是一张白纸上的两个休止符。我想到,生活中充满了令人懊丧的休止符……”
——在这整洁明亮如同安详的复合材料地板一样的境遇下,一个试图质疑、试图表态的,沿着直线行走、在意识里却来回折返的年轻人在脑子里这样想到。在他面前,一位烫了卷发的老年妇女推门走进酒保身后的酒馆,就像一个柔和的音符被锁进音乐盒里,她戴着打成彼得潘结的银白色丝巾,就像雨天薄雾中的人影一样消失在了柜窗里。
年轻人在老城区崭新的步行道上消失了,有关这次步行所留下的身形修长的剪影,没有人注意到地渐渐地久远了。现在,芭蕾舞培训中心响起了下课铃,靠墙的椅子上的保温杯盖着的盖子被旋开了——它不再发出声响。
在一面装有透光的百叶窗的浴室里,一个身形修长的年轻人在擦着肥皂。那个年轻人盯着扑满水蒸气、附着着色泽银亮的小水珠的磨砂玻璃,设想着把一只脚迈进水温温吞偏凉的浴缸里的感觉——那一瞬间是灰色的。这个想法使得在这间白色的隔间里缓慢地享用着日光的他在意到十米开外的室外的嘈杂声,那声音一直断断续续地传来,只是如今才引起他的注意。
“假如这喧嚣声是假的呢?”他一边搓着肥皂,一边想起了老式瓦砾机凿墙的声音和穿着不同款式不同尺码的鞋子的人在地面上行走的声音,以及种植在街道上的梧桐发出的干脆的哗唦声,和练习芭蕾舞所播放的一首经典唱片的留声……
——“啪”的一声,肥皂掉在了地上。
这个声音溅在了他脑海中那些有着飘逸印象的声音上。就像在陶瓷钢琴键面上按下的一个遥远的音符,就像一把玻璃手枪被扣动扳机时制造出的擦枪走火的声响;然而下一秒,这声音就瞬间熄灭,像白色咖啡杯里的温水恢复镜面,像没有支点的力在一个未知的临界出现不久又在另一个临界消失,垂危得就像是一滴悬挂在晶莹的蛛网上的露滴。
他停了。在一连串的某些瞬间里。
当他想要懊丧地捡起滑脱出去掉在地面上的肥皂,已经是在一连串的某些瞬间之后。他察觉到了。所以不再想这么做。或许仅仅是因为这样顺理成章,或许是因为他直视到了这份懊丧。他看到一瞬间虚无的休止符,想要试试把它延续下去。所以在那之后,他抱有了一种想法:就是不去捡那块肥皂。
“脱颖而出”——这是他在那一瞬间感觉到的。
然后,他考虑自己将洗完这个澡,于是,他审视着自己,做了把肥皂捡起来的动作——他没有顺应习惯,而是带着理性,主动清晰地延续了生活。偶尔的这么一个瞬间,他走在了一条不同的理念之路上。
以往时那些平实的印象和习惯,替我们遮盖住了本质上的暗流汹涌,这些根本不会被感受到的普遍存在而永恒无意义的连续性,让我们在不觉间对抗了令人懊丧的休止符。
公安局的调查厅里,一名女子晕头转向,含浑不清地说着的话被记录在案;廉价书屋靠近门廊的边角处有一个视野有限的模糊的老式摄像头,它的换洗镜片被放在杂货间里一个曾盛放乳胶漆的铁罐里;剃须刀里没来得及处理的缠绕在一起胡茬;一本描写吉普赛人的石斑鱼皮色封面的典籍……在这类陈列之中,人们被身份或指令所围困,被等待、被回忆所围困……最终,就连那些曾在瞬间中脱离而出的、活在现实中艰深的人,也是被围困在了寻求真实的路上。
然而,直面那一瞬间的懊丧引发的对生活不可名状的洞察,会使得这些叵测者愈发勇异地坚信自身的存在,以便于带领着人类闯入更高的维度。
赵其琛 2020/1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