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武侠 | 若与天恒
大概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活不长了。
之所以说大概,是因为我一直知道这件事,至于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真的记不清了。
也可能我是一个早慧的孩子,有些事不用别人说,我就能知道。
说来奇怪,血煞之主似乎中了魔咒,几乎每一个煞主都不得善终。有的战死,有的病死,有的自杀。死的方式千奇百怪,但终归都是死。
很不幸,我从小就被钦定为未来的煞主,即使所有人都知道,我甚至比以往的任何人都更短寿。
我无从选择,无论是我的身份,还是我必死的命运。
可我不甘心。
我希望我能有所作为,我希望我能创造奇迹,我希望我能改写历史。而这一切的希望都建立在我必须要在有生之年,无论是二十岁,还是三十岁,如果可以,我希望活到四十岁,我要在我还活着喘气的时候,让血煞脚下的血漫过长江。
我要让他们臣服,那些恨我们的人,那些怕我们的人,那些利用我们的人,那些不了解我们的人,我要让他们完完全全地彻彻底底地臣服,无论用什么手段,我都必须要做到!
为此,我刻苦练功,苦学异术,坚持吃药。为此,我甚至可以娶我不爱的女人,只要她能帮助我建立伟业,只要她能快点给我生个儿子。
可是,事与愿违,似乎我想要得到的一切,我所付出的一切,到头来,都没有好的结果,即便我毁了百年君子阁,血煞顺利北上,我依然不快乐。我不快乐,不是因为我和喜欢的人不能在一起,而是即使我们在一起,我们也不是我们自己。
不是自己,原来这才是最不快乐的事,可是,我到底想成为怎样的自己,这个自己又该是怎样的人?我不知道。
直到那一天,那一天,我重伤在身,逃进深山,昏死在溪畔。
醒来时很温暖,很舒服,一个姑娘抱着我,紧紧地抱着我。
她的年纪还小,或者说她还很单纯。单纯到意识不到男女有别,甚至不知道什么是男女之事。她就这么坦坦荡荡毫无心机地抱着我,我的头贴着她温暖柔软的胸口。我抬起头,看着她,逆光中她的面容模糊,发丝镀闪着太阳的光分外晃眼。我看到她在笑,好像我是她的至亲,我能活过来让她激动万分。这一刻,我觉得她就是我那因为难产死去的母亲,她就是我命中该有的姐姐或妹妹,她就是我深爱的妻子,她就是我可以有的女儿。我多想就这么躺在她怀里,躺在天地间,她的身后是山,我的身旁是水,她的身后是光,我的身下是草。我多想一直这样睡下去,睡在她怀里,睡在温暖中。
命运就像万年的玄铁,一道光劈开了它的身体,这道光重塑了它的命运,它从一块顽石变成了器,变成了一把剑,它开始有了希望,它要斩断命运的锁链,它要给自己一个说法,尽管它粗砾冰冷,它也要有光!
这件事过去了很久,没有人知道。他们只知道,我立志要北上,我要寻找一位姑娘。他们说,她在北方。连她也开始相信,我已经移情别恋。
她是我的对头,最大的对头,她是我的仇家,世代的仇家。可这些都是别人说的,在我们眼里,她是我的青梅,我是她的竹马。我们师出一人,她学医术,我来求治,在刚刚记事的年纪,彼此为伴。
她不知道我是血煞之主,我不知道她是白家圣女,在她眼中,我是病弱沉默的阿恒;在我眼中,她是灵巧敏慧的小影。我精神好的时候会跟她一起跑出药神谷到外面吃好吃的,也会趁师父不留意偷蜂王的顶级蜂蜜。我们会一起受罚,一起跪在香炉旁守着丹药不许睡觉,我们会一起笑闹,一起挑水劈柴。
我们一起从三岁长到十岁,中间她回去过家里,我也回到过煞中。她回去学了术法,我回去学了剑术。十四岁时,师父说,她的医术足矣,我的病症无法治愈,所以,我们该出谷了。
其实师父只是不想让我们看到他寿终的样子,我们一起给师父磕头,一起走出药神谷。
打那以后,我们再没回去过。
再见面时,我是血煞的少主,她是白家的圣女,还是魔教的圣姑。无论她是谁,我们都要兵戎相见。
我们从青梅竹马变成了宿敌对头,我们谁都没说过一句后悔的话。
我不只一次中了她的术法,迷魂失心,她也不只一次中了我的利剑,险些丧命。可是,每次我们都把对方救活,救过来,彼此相拥,抵死缠绵。
我吻过她身上每一寸肌肤,我了解她的身体就像了解我自己,她也一样。她说,这世上再没有谁能像我们这样懂得彼此,再也没有谁像我们这样活得这般凄凉。
她说,你可以娶任何女人,但不可以爱上别人。
她口不应心,大婚之夜,我的新娘因为我的一杯酒死在了我的床上。她是一个无辜的女人,我不曾爱过她,我不过想利用她的家族势力,不过想让她快点给我生个儿子。可是,她不许。
我第一次对她下了狠心,在床上疯狂折磨她,她说没关系,要是她有了我的孩子,我们就不打了。
可是,我到底力不从心,我的命真的不长了,可我还没找到她。
她是谁?她在哪?其实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得找到她,看她过得好我才安心。
找到她时我已起不来床,她看着我,一脸惊恐,她说她害怕,因为他们抓了她的大牛哥,大牛哥是她的丈夫,他们正要攒钱开个小茶馆。一个小茶馆,一个路边的小茶馆,租地搭棚子不过五两银子,他们却攒了两年。
她穿着粗布衣裳,脸晒得很黑,眉眼阔朗,腰身壮实,她只是一个村野姑娘,干惯了农活,喝惯了菜粥,受惯了贫穷。可是她很幸福,她提到她的大牛哥时眼里的光就像那年在她怀里我看到的光一样,那是照进心底的光,纯洁,温暖,明亮。
我给了她五百两银子,告诉她可以去任何地方开一家像样的茶馆。她怯懦不敢收,说钱太多还不上。她说,只要放了她的大牛哥就成。她怕我,她知道我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她一辈子除了看过杀猪,从未见过杀人。
我看着她苦笑,她走近了一点问我,你是不是快死了?
我快死了,这回是真的,我只有一个心愿,找到她,看看她,看她过得好,我就没有遗憾了。
他们带来了她的大牛哥,他果然壮得像头牛。我不认识他,他就是一个农家汉子,能有什么。可是我错了,就在我伸出手想要扶他起来的时候他出手了,他的剑很短,他的手很快,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他的剑直接刺进了我的心脏,我能感觉到心里的寒意,那般冷,冷入心底。
我紧紧握着他的手,他的手紧紧握着剑,而她已经吓傻了。
你是谁?
我是谁?呵呵,我是所有想杀你的人!
他的眼里有火,有快意,有一朝得手的狂喜。坚叔已出手,我甚至都能想象到他人头落地的样子,可我制止了他。
放他们走吧,放了他!
坚叔一脸难以置信,他和她也是。
你不杀我,我也会死,没关系,她救了我,你杀了我,我和她就两清了。
她哭着离开了,她和她的大牛哥一起离开了,可是他们不会去开什么茶馆,她的人生到底还是因为我而毁了。
就像她的一样。
她来了,她来,带我走,她说,我们回药神谷,师父说,你的病不是不能治,只是他找不到可以替换的心脏。她说,我把我的给你,如果成功了,你活下去,代我活下去;如果失败了,那么,我们一起死。我们在药神谷相遇,就在那里结束。
我们,还在一起……
很多很多年后,我成为了一个传奇,一个垂死之际仍可毁了百年君子阁掳走白家圣女的传奇,后世很多人以我为榜样,言谈举止,为人处世,无不一一效仿,连我的病他们也觉得那是传奇所在,恨不得也长在身上。可是这一切我都不知道了,我的人生从一个山谷开始,我的人生也在一个山谷结束。从生到死,我的身边都有一个女人,她们让我看到了光,也让我看到了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