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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

2022-11-30  本文已影响0人  林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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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早上六点,手机闹铃准时响起,程安国在梦里一脚踏空,他的身体因突如其来的失重而瞬间紧张,双手伸在空中,挥舞着,试图抓住什么,可周围什么都没有,碰不到一根可以救命的稻草。得益于某种生物本能,他的双腿猛地一蹬,很突然,像一只你想抓住的虾那样一弹,人便惊醒了。有几滴尿液猝不及防,被挤出了城防。程安国本能地一骨碌滚下床,内裤前面已经湿了一小片,亏得反应快,床单才得以幸免。然后他站在床边,看见枕上凹处有一大片湿痕,伸手抹了一把嘴脸,手到之处尽是湿黏黏的口水,心里一股无名火,蘑菇云似地腾起来,没地儿消撒,最后都迁怒于那无辜的此刻正催命样叫着的闹铃。

该死的!程安国嘴里咒骂着,起身穿过客厅往厕所去。

程安国三十几岁时身材开始走样,肚子像怀孕的女人,一个月一个样。到四十几岁已经鼾声如雷了,被老婆夏雪嫌弃,常年栖息在客卧。程安国睡觉死沉,用他老婆夏雪的话说,就是睡得像头死猪,喊都喊不醒。普通闹铃太过温柔,哪里叫得醒他?为此,当初没少因迟到被上司骂。这晨起的闹铃正是那时侯他自己精心挑选的,响亮又突然,节奏急促、有力,犹如金属的撞击,紧锣密鼓,声声敲在心坎上。因为夏雪早上要睡美容觉,懒得理他,程安国虽然恨死了这炸雷似的闹铃,却又离不开它的“惊魂叫醒服务”。

洗簌完毕,程安国双手撑着洗手台,把脸凑近镜子,望着对面一脸油腻、一身油脂的中年男人,恍惚间有种陌生感,回想起年轻时英俊潇洒的自己,再看看如今的镜中人,不免心生厌恶。想起那句“最终,我们都活成了自己曾经讨厌的样子”的话来,心里凄苦。一个连闹铃都奈何不了的人,又能把无情的岁月怎样呢?念至此,赶紧打住,摇摇头,用一脸苦笑来敷衍自己。

程安国昨晚又喝多了,几时回的家?如何上的床?他全然不记得,也不在意,这种事于他而言早已司空见惯,不足为奇。程安国自从五年前升了部门副经理,在外面的交际应酬也陡然多了起来,这种酒醉晚归的情形也渐渐常态化。他老婆夏雪最初是很能理解宽容的,甚至相当长一段时间里还引以为傲,“男人嘛,当了官肯定少不了出去喝酒应酬。我家老程,升职以前那会儿,一下班就回家做晚饭,现在莫说指望他做晚饭,就盼他回来吃顿饭都不容易呢。”那时她经常有意无意在女同事面前这么说,像是在发牢骚,又像是女人间的一种显摆。那时的程安国正春风得意,不光是单位的同事,周围熟识的人碰见了,都是一口一声“程经理”地叫着,自觉地省去了那副字。程安国听在耳里,美在心里,他觉得那只是时间问题,在人前的脚步也迈得轻盈。

收拾停当后,程安国准备出门去上班,穿过客厅经过主卧室门口时,他听到里面有说话的声音,是夏雪的,声音不大,断断续续的,含糊不清。她在打电话。程安国这样想着,快伸到门把手的手又收了回来。这样早出晚归多久了?程安国已经记不清了,和老婆夏雪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他也想不起了。程安国快速地搜索了一下记忆,觉得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很接近,好像它们是同一个问题。他有些吃惊,像是突然发现了之前被长久忽略的问题,夫妻俩在作息时间上有意无意地完美错过了彼此。他站在老婆的卧室门外愣了一会儿,然后去换鞋出门,心安理得地去上他的班。他没有推开妻子的卧室门,也不关心她在和谁说话,他无意去改变现状,像大多数结婚多年的夫妻一样,对目前无欲无求的婚姻现状感到满意。

                    2

上午是一天中最忙的时候,程安国所在的部门是公司里比较清闲的,所谓的忙只是相对于一天中其他时间的无所事事而言。晨会开了近一个小时,总共六个人的部门,一个正职,两个副职轮流主持工作。轮到程安国主持工作,一如既往地,他首先例行公事地恭维下前面的两位经理主持工作到位,好!然后把前面二位所讲的内容用自己的语言再组织一下,强调一次:传达昨天下午的会议精神,各级主管讲话的精要;总结一下昨天的工作,取得的成绩,发现的问题;布置今天的工作,强调昨天发现的问题;最后是计划明天,展望未来。主持工作(讲话)必须要体现PDCA循环。程安国现在运用这一套已经游刃有余了。他的讲话结束,正职再接过去夸奖两句,强调下今天下午会议的重要性和考勤纪律,提醒大家按时参会,最后不忘象征性地问下剩下的三名科员,有没有什么问题要反馈的?晨会结束,大家心里有了目标和方向,才松了一口气,都坐回到各自的位子,开始一天的工作。

科室的职能单一,负责上情下达,下情上达。相当于一个中转站。各部门晨会结束后,产生的各种需要传递的精神、通知、信息,各类材料、报表、单据会集中送达,要求他们加工、汇总、再分发,林林总总,貌似复杂,其实简单。在以前没有计算机信息集散系统前,程安国就负责在各个部门间来回跑腿,传递信息,抱在胸前的一堆纸质文件一会儿厚一会儿薄。电脑办公普及后,程安国一度以为自己所在的部门会被淘汰,毕竟信息的传送正是电脑的专长,被取代也是理所当然的。可让他没想到的是,部门不仅没被取缔,反而发展壮大了,从最初的三人到现在的六人,规模翻了一倍,还平白多出两个职位来。

“信息的流通要规范有序,不能各自为战,要集中起来,便于统一管理。只有集中起来,才能保证信息的权威性。”

就是这一句话,让部门起死回生,并赖以存活,赖以蓬勃。

一上午,三名科员应付那些事情绰绰有余,程安国便坐在办公室里喝茶,查看工作群消息,做学习强国的积分任务。他已渐渐习惯了这种无所事事,但并不喜欢,觉得自己被闲置了,像个废物。喝完一杯茶,抽第三支烟时,老婆夏雪来电话说上大学的儿子要生活费,说完便挂了电话,没有一句多余的话。程安国想问问儿子怎么回事,才两周就把一个月的生活费用完了?电话打过去,儿子很不耐烦,什么都不愿意说,只管催着要钱。这惹得陈安国大发雷霆,对着电话就是一顿狠批,儿子没有像以前那样反驳,只是不做声,陈安国心又软下来,说了几句安慰的话,便说会尽快打钱,让他节约点花。儿子还是不说话,程安国只得挂了电话。心里的火气消了些,空出的部分被一股无力感填满了。他走到窗前,看着远处正清理落叶的环卫工人发呆,他们将满地的残黄收集起来打包拉走。秋天是什么时候来的?程安国觉得自己像一只蜷缩在角落的老乌龟,对外界的渐变和不强烈的刺激缺乏感知和应有的反应。像季节的更替和老婆孩子的疏离,他的觉醒非常滞后,而这种滞后导致的结果往往是为时已晚,无法挽回。

                    3

程安国习惯在中午下班前去别的部门串串门,和人聊聊天,说些无关痛痒的废话,这样做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既可以打发时间,又可以凑齐午饭后一桌麻将的人。午饭时间,食堂里人可不少,都是些中年男女,年轻人对食堂往往不屑一顾,轻易不肯来,对食堂的经济实惠和方便快捷缺乏长远的眼光。食堂一角,有两张桌子并排在一起,那里是程安国他们六人固定的位子,三男三女,很稳定的搭配,两两成对,大家都很默契,彼此心照不宣。但在公开场合很注意分寸,不会单独暧昧。食堂的饭食不差,六位要好的朋友围坐在一起,边吃喝边笑闹,有一种家的味道。饭后到街对面麻将馆去打几圈,六人轮流上场,热热闹闹。与程安国相好的妇人叫小芳,财务部的,三十几岁,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风韵犹存,老公常年在外。除了每晚去孩子外婆那里吃饭呆两小时,其他的时间完全自主。程安国每次约她出来,没有不来的。要是这把牌她轮空,便坐在程安国身边,给他端茶倒水,剥桔子,那体贴倒像从前的夏雪。程安国有时也迷糊,以为是夏雪在身旁,便去抓那白嫩的手,攒在手心里揉捏。那小芳也不挣脱,任他揉由他捏,其他人见了便瞎起哄,这才收了手,小芳便红着脸和他们笑骂起来。通常快到下午上班时间,几人便已经商量好了晚上活动。

下午通常是会议时间,一周里总有三四天,各种名目大小不同的会议,像程安国这种有职务的,大小会议都得参加。今天是大会,说是重要会议,要求全员到齐,无故不得缺席,否则扣钱。听说是有个检查组要来,当然也不是第一回有上级来检查,会议如常进行,各位领导轮流讲话,就如何迎检分别做了指示,要求任务到人,责任到人,如何如何,其实都是老生常谈,一句话的事。程安国中途出了会议室,到走廊接个电话,是医院体检中心打来的,说他的肝有什么问题,具体什么问题被说得很不具体,让他去医院找专科医生详细谈。程安国首先想到了肝癌,心里咯噔一下,有一薄层纱样物从他的身体里抽离出来,升腾到空中瞬间消散了,像是一层意识。害怕是下意识的,他其实不怕死,有几次已经离死亡很近了,他渴望解脱。但最后他都放弃了,他用“上有老下有小”这种义不容辞的未尽责任威胁自己,不许逃!但是现在,父母都不在了,孩子也大了,似乎也不需要他了。他变成了毫无意义的存在。有什么意义?每次当他回望自己的人生,他找不到挽留自己的借口,现在又有了肝脏的问题,这似乎是个契机,可以拿来鼓励自己,迈出勇敢的最后一步。

                    4

晚饭时,六人中小芳没来,来了一些其他的朋友、朋友的朋友,是不同朋友圈的交集,酒让大家熟识,扩张彼此的朋友圈。一轮酒寒暄已毕,程安国退到一边,给老婆夏雪去了电话。两口子破天荒地聊了一会,没有实质性的内容,仅停留在聊天这种形式上。彼此客客气气的,像两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期间,程安国提了一下他的体检,不经意地一带而过,似乎是想让夏雪知道又不想让她知道。和他预料的结果一致,夏雪根本没注意到,或是注意到了却没在意。他内心悄悄的期盼落了空,后面的聊天变得更加索然无味。

“那么……”

“好的,挂了。”程安国结束谈话的倡议得到了夏雪快速的响应,快得有些迫不及待。

程安国回到座位,点上一支烟,透过蓝色烟雾看着对面烟酒正酣的同伴们,看到他们的面目渐渐模糊,声音慢慢消失。

有些变化发生时悄无声息,不易被察觉,经过日复一日的叠加累积后,被发现时早已面目全非,就像经营不善的婚姻。程安国理不清头绪,脑海里似有一团乱麻,源头就深藏在其中,找不到。夏雪也曾温柔如水,自己也有热情似火过,那些曾经的柔情蜜意在锅碗瓢盆的碰撞中,在经年累月的争吵和冷战里消失不见了,一点一点被相互厌弃和彼此无视所取代。程安国知道夏雪在外面有人,夏雪也知道他在外面有人,这就是他们目前的婚姻,很公平,双方互不亏欠。所以,甚至都不用刻意去伪装,彼此坦荡。像相处融洽的友好邻邦,相互尊重,互不干涉。倒是孩子成了夫妻间唯一的有争议区域,相互埋在对方领土上的不定时炸弹,时刻威胁着双方间难能可贵的和平与稳定。随着孩子与他们渐行渐远,威胁在消失,他们的婚姻似乎更稳固了。

对程安国来说,家庭的缺失倒在其次,他的问题在自身,什么问题?他想不明白,这才是问题所在。程安国是个普通人,父亲却给他取了个济世安邦的大名,这名字让他从小便胸怀大志,立志要出人头地。然而他并无过人之处,只有过按部就班的生活。这让他总是心存不满,不满自己平庸的现实,不满眼下的平凡生活,不满当前的缤纷世界。他一度以为会像书上所说的那样,只要你努力,就一定会成功。他用十年的勤勤恳恳、埋头苦干践行这一真理,直到他亲眼目睹那些他不屑一顾的投机取巧者、溜须拍马者都爬到他的头顶耀武扬威,对他指手划脚。他才明白,他才醒悟。好在为时不晚,他偷偷地向他们学习,强忍着对自己的不屑和厌恶,在他过去认为的小人行径上下功夫。好在他的努力没有白费,付出有了回报,他被提拔为部门副经理,证实了“只要你努力就一定会成功”的真理非虚。在他春风得意的那段时间,他的婚姻生活似乎也有了起色,夏雪对他的态度明显热情了许多。程安国就此安了心,把所有的精力用来再接再厉,以期有更大的回报。部门经理年纪大了,再有两年也就退了,程安国看到了某种可能,以及这可能之后更多的可能。他主动承担了部门里各种让人挠头的工作任务,尽可能不让部门经理操心劳累;在酒场上,也是冲锋在前,时时留意替部门经理点烟挡酒。平时也是隔三差五就要表表敬意。经理对他也是赞赏有加,一再暗示他将是自己继任者的不二人选。

可是令程安国没想到的是,经理临近退休,公司竟从他处空降来一位年轻的部门经理,并且又提拔了一位年轻的副经理,程安国明白自己升职无望。那些藉由“程科长”这称呼在他心里激起的涟漪也消失了,他的世界被封了顶,这部门副经理便是他人生的天花板。

自此程安国的人生拐上了另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他对从前的自己彻底绝望,觉得不值。就像茫茫大海上的一叶孤舟,看不到任何希望,没有了前进的动力,认为奋斗没有意义。终日里借酒浇愁,醉生梦死。所有因“程经理”而生的海市蜃楼瞬间崩解,如烟云般消散了。他在无尽的酒场徜徉,很快便醒悟了,如醍醐灌顶。“人生失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他很得意这种二次创作,饮下了太多的心灵鸡汤,领悟到了“人生苦短,莫如及时行乐”的真谛。最初的一段时间,程安国只觉快意,恨自己没有早悟,可惜了曾经的大好时光。可是快乐总是短暂的,就像自慰,高潮过后,总伴随着无尽的空虚。程安国便是如此,总在感官的刺激与内心的空虚间摇摆,欲罢不能。他厌恶这无聊的酒场,又离不开酒场的人声鼎沸,他渴望酒精的麻醉,去他妈的济世安邦。

程安国在去KTV的途中笑出了声,笑自己曾经济世安邦的宏图大志。一大群人郑重其事地朝着一个目标前进,像是要去干一件正经八百的大事。程安国走在人群中,觉得身陷在一个大漩涡中,自己不想随波逐流,却又身不由己。包房里照例是墙上一块大屏,播着带字幕的歌曲,声音大到震耳欲聋,靠墙一张扁长U型沙发,面前是两张长方形茶几,上面摆满了零食果盘、烟灰缸和酒,又是一场烟酒,一屋子烟味和酒话。程安国今天因为体检发现了肝脏的问题,酒场上不免扭捏起来,让人扫兴。不久便被冷落在一旁,无人问津了。屋里人一轮一轮的转,酒一杯一杯的空,歌一曲一曲的吼,大家开开心心地吞咽着苦涩,倾唱着忧伤。

小芳今晚来得稍晚了些。程安国靠在沙发一角都快睡着了,被一阵尖叫声惊醒,看见小芳正走来,被大家拉住嚷着要罚她晚到的酒。有人便过来笑着喊“程经理,你的小芳来了!”另外有人便指着程安国对小芳说“看嘛!你不来,有些人酒都没心思喝!”小芳喝完了一圈才端着两杯酒走到程安国的面前来。一屋子人跟着起哄尖叫“交杯酒,交杯酒!”小芳今晚收拾得精致,漂亮,自进门后便没有走出程安国的视线,这会儿红着脸来到程安国面前,最是那一抹酒后的绯红,在闪烁的彩色灯光映照下,显得格外娇媚。程安国的沦陷就在一瞬间,在周围的尖叫声中,他站了起来,大大方方地和小芳喝完交杯酒。朋友们不干了,非得让程安国把先前的欠的酒债还上,程安国来者不拒,一口一杯,将欠的罚的一并都认领了。人群终于散开,返回到各自的位置。小芳紧挨着程安国坐下来,大腿贴着大腿,将温热传递过来,程安国便在这柔情蜜意里复苏了,像一只冬眠后醒来的熊。屋里的灯光突然暗下来,只剩天花板上的球型射灯在耀眼闪烁,音乐突然换了劲爆的节奏,灯光跳动起来,四周的人都站起来朝中央聚拢。小芳先站了起来,俯身来拉程安国,胸前白花花的一片,峰谷在隐约间露出端倪。

程安国站了起来,顺手拿起一杯酒倒入口中,将先前所有的不快都抛诸脑后,随着小芳走入人群,又走进那灯红酒绿里去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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