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兵故事十六 东军牺牲后

2022-04-07  本文已影响0人  彼岸晓吾_5c83

听到东军牺牲的消息时,大家都像挨了一闷棍似的呆住了,震惊到说不出话来,我们以为东军的任务只是放小电影,他牺牲的机会很小,哪想到他却牺牲了。

宣传队的女兵们哭成了泪人儿,我的心也碎了。

琼儿听说东军牺牲的消息后站了起来,没有眼泪,没了表情。一个人躲到树林中去了。琼儿和东军私定了终身后,她整个人就陷进去了,此时,琼儿一时之间无法从打击中恢复过来。

只见她眼睛红肿,憔悴不堪,但残酷的是她不能表现出来,她必须忍着,在人前,琼儿从不哭,可是背地里她暗暗饮泣,特别是夜深人静的时候,甚至是在梦里,她怅然若失的心被夜色包裹着。

一周后,瑞瑞劝她,“琼儿,你不要这样,没有人知道你俩是一对,你干嘛要不打自招?别忘了你还是个战士,这是不被容许的!” 琼儿说,“管他呢,等我有力量的时候再自拔吧!” 她说完,一仰头,一头浓发倾下来,每一根发丝都痛苦而绝望。

在琼儿的心里,她觉得东军还活着,这样想至少能帮助琼儿度过眼前的痛苦期,琼儿对东军的记忆和渴望也都活着,甚至无处不在,那些记忆活在风里,水里,月光下,树林中,她是摆脱不了的。

我同情琼儿,如果是我肯定绷不住了。万籁俱寂之时,我敏感得就像一把裸露的神经,纤纤毫毫都是知觉,生命原来这么脆弱,一个活生生的人说没就没了。

这场战争的牺牲巨大,一个多月的战斗中,我军伤亡就了两万余人。

后来志勇回来,复原了当时战场上发生的事情。东军是在放电影的路上牺牲的。2月19日,放映组接到命令,去前线给战士们放电影,电影队配有一辆吉普车,一架轻机枪。东军和志勇出发时带了一个指北针一张手绘地图,还有一台小型放映机和一个急救药箱,志勇往军用挎包里塞了两个罐头,把军用水壶灌满了水。

路上,他们经过了几个战壕,很多战友还蹲在战壕里,有时得蹲几个星期,然后抓住机会去冲锋陷阵。他们的先头部队在地下埋上地雷,接着他们会按照指示向前推进几十公里。他俩知道,战士们需要振作士气,历史上有过一些这样的例子,每当战斗拖延下去,就是最坚定的、训练有素的军队,也会涣散。所以,最好的战斗就是速战速决。

26日下午,他们在奔赴野战医院的途中遇到了越军的埋伏。

那天,东军和志勇轮换着开车,当轮到志勇开车时,他犹豫了,东军坐在志勇身边拍拍他的肩头说:“别担心,你没问题的!”东军看到志勇黝黑的脸上显出睡眠不足的铁青色。

志勇的表情是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问题,诡异的风在耳边呼啸,他们知道丛林里面危机四伏。越军习惯于埋伏在暗处,他们不仅埋下很多竹子做的陷阱,他们更善于打游击。

他们发疯似的开着吉普车往一个野战医院赶的时候,心里是狠狠的,赶紧开,越快赶到危险越小,路上一个个弹坑水洼,泥水溅到两侧车门的玻璃上,很难保持车速。

突然,有一排子弹射了过来,东军知道中埋伏了,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升起,志勇也感觉到了,但他没吱声,这个时候,他俩唯一能做的就是互相打气,而不是让胆怯占了上风。

东军快速环视了一眼四周,林木繁茂的低地,一片丛生着杂木的沼泽边上是一道战壕,战壕里是冰冷的稀泥。显然,这里之前发生过战斗。没什么好犹豫的,这是战场!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

东军冒着密集的子弹爬出车外,把机枪架起来,对着越军开始扫射,噼噼啪啪的机枪火力象五月的暴雨一样,猛烈地摧毁树林的时候,越军终于支持不住开始往回爬,把脑袋拚命缩进肩膀里,象毛毛虫一样紧贴在地面蠕动,不论手还是脚,都连弯也不敢弯一下,只是象蛇一样扭动。

好象是有股力量在东军的军装里推了他一下,他身子晃了晃,喉咙里发出声嘶力竭的喊声:“你们赶紧撤,我来掩护!” 他两只炽热的、蒙古人的眼睛冒着火,神情惨烈,身上每个细胞都在说奶奶的,老子和你们拼了!

当东军的视线与这些疲惫充满仇恨的目光相遇时,便得出结论:“他们会向我们冲过来的!他们看中了这台机枪!“ 东军没有猜错,机枪是越军特别渴望缴获的武器,而此时,东军又在对敌军扫射,敌军自然不可能放过他,便把所有火力集中在东军身上,于是,东军成功地掩护了其他三个人的撤退,自己却被密集而来的手榴弹击中了。

从树林后面,射来急促、密集的枪弹、炮弹,火光烛天,声震长空。砰!啪!轰轰轰!东军吸引了敌人的火力,为志勇和战友换来了逃生的机会,等到敌军到跟前的时候,志勇和其他战友已经脱离了险境。

越军为此特别生气,他们把东军的遗体和军车一起点燃了。黑烟和通红的火焰弥漫在天空,惊动了林子里的鸟。“我们藏在林子中远远地注视着这场战斗,鼻子一酸,眼泪像泉水一样涌出来。” 第二天,逃生的战友再次回到那里时,东军的遗体已经被烧得只剩下几段未烧尽的肠子,志勇把那几段肠子烧了,把骨灰带了回来。

东军被追记了一个二等功。

东军的死给志勇的心灵留下了一道难愈的伤疤,这伤疤在慢慢流血,遥遥无期,志勇在后来的日子里一直忍着内心的痛舔着这道伤疤。

志勇说:“真正的战斗要比电影中悲壮得多,要残酷得多。在强烈的炮火中,黑色的泥土像一群群老鸹漫天飞舞,起码有两个越军像风筝一样飘了起来,然后才慢慢下落。如果不是东军掩护我,我也回不来了。”

自卫反击战发生后,我军在短时间内占领了越南北部20余个重要城市和县镇,一个月之内便取得胜利,随后我军开始撤出越南,但在撤出时我军的损失很大。

80年代,两边军队在罗家坪大山、发卡山等地区又相继爆发了边界冲突,时间持续了近十年。20世纪90年初,两国关系逐步恢复正常,陆地边界也最终划定。

1980年,志勇已经归来,他送我们前往军校,火车上播放着一首红遍大江南北的歌:“送战友上征程,默默无语两眼泪,耳边想起驼铃声。” 志勇倾听着,那首歌朴素的忧伤情调有力地感染了他。仿佛在他那跳得越来越快的心上拉起了马头琴,听的人在痛苦地颤抖。这首歌又使我们怀念起东军,眼泪又在志勇的眼中打转了。

车窗外广袤、充满生命力的田野和起伏、连绵不断的丘陵,在持续闪过,无限地向天边延伸。透过车窗,过去几年的生活和记忆就像甩在后面的原野和树木,在我们的生命中匆匆掠过。

1980年的清明节,石家庄烈士陵园里出现了几个战友的身影,志勇带来二锅头和羊肉,一包烟摆在地上,战友们沉浸在失去东军的悲伤中。

东西摆好,志勇开始在东军的墓前低声述说,没人听得懂他究竟在说什么,这是俩个战友间的生死之情,这是一个文艺兵尖子对另一个优秀战友倾吐的胸怀,他们彼此恨过,不服过,打过摔过对方,他俩在这种竞争中成就了彼此,渗透了彼此。

女孩都爱慕受过苦难的男人,就像喜欢在传奇中扮演女主角。东军走后,志勇变得深沉了很多,他成了我们的新偶像。 

志勇获得了新生,他提干了,可以理直气壮地谈恋爱了,可是他心里却恐慌起来,觉得他不再是原来的自己,他再也无法象从前那样欢笑了,他的眼睛凹陷了进去,颧骨瘦削地凸出来,他一直对自己耿耿于怀,觉得自己在战场的举止有些软弱,不像东军那么勇敢果断,在关键时刻能够挺身而出。

很多年以后,我才渐渐理解了他复杂的心理变化,志勇的这种变化使他对琼儿的感情起伏不定变化莫测。没错,他至少在琼儿身上有过一次失败的经验,就是那次酒后他强吻了琼儿,之后背了一个记过处分。因为这一次失败,他需要用一百次胜利来挽回,他必须加倍表现出自己高尚的品质和一个男人的坚强。

琼儿曾坦言,说志勇提干后,曾在她那里过了一夜,但是却什么都没有发生。东军走后,他俩之间的关系也不像以前那样纯洁简单了。

那晚,他俩面对面坐着,围着一个鸳鸯火锅。小餐馆里没什么人了,志勇感到一阵紧张和纠结,他有很多话想说,关于越南,关于东军,关于他的内心感受,关于他的感情期待,可是却不知从何起,事情因为东军的去世变得复杂了。想起以前大家在一起的一幕幕,他忽然鼻子一酸,落下泪来。他一落泪,琼儿便什么都明白了似的,眼泪也一颗一颗地落了下来。

志勇知道,琼儿是最能理解自己的,因此,也是他最看重的人。他晓得琼儿是纯洁的女孩,他就不能将自己肮脏的那部分显露出来,他晓得琼儿是高尚的,他就不能将自己卑微的那部分显露出来。他努力使自己美好一些,可以一点点走近琼儿的内心。结果,他本想和琼儿亲近的,结果反倒远了。

一钩朦胧的新月从云层里钻出来,有片刻的工夫,闪着黄色的磷光,可是立刻又象鲫鱼一样钻进浮云中去,等再度浮上明净的夜空时,洒下一片朦胧的月色。

琼儿心里想的是:志勇把她当做了女神,岂不知她是活生生一个女人,这个晚上,就好像都知道彼此心里在想什么似的,等火锅里的水干了,噬噬响着的时候,两人一同站起。

后来我们回想这一夜,才明白,其实那是志勇生命的十字路口,几乎是决定他爱情和命运的前夜。假如事情不是这样发生,而是那样发生的话,志勇的生活也许就是另一番情景了。

几年后,当年一起当兵的战友,经常会打电话给我,偶尔来到我居住的城市,也会来看看我。但是我很少主动和他们联系,我怕听到他们激动的声音,那种声音里面久违的热忱和特有的亲切,总是令我黯然神伤。

如果我不写,就永远没人知道了。东军和很多平凡的军人一样,在这个浮躁势利的社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如果活着,说不定会像任正非和王石那样成功吧?只有在梦里,才会看见他的笑脸。 但是我知道,战友们不敢轻易提起他,因为每一次提起,都会让我们心刀割一样难受。

我知道,我必须写写东军,他是不应该被忘记的。写他时,我感到一个人全部情感和力量的潜入,感到自己在复苏,在长大。我象一支火炬熊熊燃烧起来,我怀着刀绞似的剧痛想起了他,记忆绘出被时间模糊了的、亲切而又陌生的脸形,东军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依次出现,鲜活生动,恋恋不舍,生生不息。

上一篇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