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你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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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研究宗教哲学的老师曾跟我说:“当你爱上了一个人,你也就找到了你的神。”我相信他的话。“倾倒”也好,“神魂颠倒”也好,“朝思暮想”也好,“至死不渝”也好,这些形容“爱”的词语,无一例外,不正说明了“爱”的超凡入圣、不可思议吗?当我们不为利益、不求回报、毫无理由、全神贯注地“爱”一个与我们不带血缘关系的“外人”时,对我们而言,这个人除了是一个“神”,还能是什么?否则他如何能引燃这种令人飞蛾扑火般奋不顾身的热忱?如果这样的“爱”本身是一个令我们这些当事者都匪夷所思的“奇迹”,那么激发这个奇迹的那个人,怎么可能不具有神力?
“我爱你”这三个字不轻松,因为那是一个凡人对神的求告,是一个渺小者对完美者的倾心,是一个黑暗中的行人对太阳的渴慕,那是一种五体投地的顺服,是一份毫无保留的交托——我把自己的心,托付给了你;这意味着我给了你伤害我的权利,也教给了你让我心碎的秘诀——那是一颗心对另一颗心说的话。
反观一下我们的现代社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经济生活的高效快进已然使得人们背上了太多的生活重负,本就不堪承受,不胜其累,以至于再多加上哪怕一点点的沉重,人们就面临崩溃。在这样的情形下,情感世界成了人们逃离重负的“避难所”,却不再是人们当仁不让、主动愿意为之承担重负的幸运;爱情成了人们业余的休闲,却不再是人们孜孜不倦的事业;爱人成了我们恋爱游戏的同伴、婚姻工作的合伙人,却不再是我们眼中的珍宝、心头的春意。
于是,“我爱你”变成了一个简易轻巧的表白。任何一个人的唇舌只要摆对位置,声带振动之下就能轻松地发出这三个字的标准发音,无须用力,无须多虑,无须担当,它可以是轻描淡写的一句戏言,可以是聒噪不堪的大声嚷嚷,可以是玩世不恭的调情,也可以是被欲望冲昏头脑时的胡言乱语。
当我们说“我爱你”的时候,那是什么样的一种“爱”?当我们自以为坠入爱河之后,我们有多少人曾经扪心自问:我是否足够了解他,是否足够理解他?我该怎样更懂他,怎样更好地去关心他、爱他?怎样更好地去保护他那部分纯真的天性?我该如何学习着完善自己,更温柔地奉献一个更好的自己?我该如何让自己在爱情中成长得更豁达、更清新、更懂得尊重、更勇敢地担当?我该做些什么,来配得上这个美好的他,来回报老天给我的这份幸运?
我们绝大多数人内心更关心的可能是:如何使他更爱我,更在乎我,对我更好?如何使他爱我爱到不可自拔?如何使他需要我,离不开我,时时想着我?或者,如何能使更多人爱我、迷恋我、崇拜我?
弗洛姆在《爱的艺术》中说:人们常常会把“爱”与“被爱”混淆。事实似乎确实如此。
有一次我打开收音机,正好听到一个听众向节目主持人抛出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我爱一个人多于他爱我,而另一个人爱我多于我爱他,我该选择哪一个人做我的恋人?”主持人思忖片刻,给了一个同样老生常谈的答案:“和你爱的人谈恋爱,和爱你的人结婚吧。”可见,在爱情问题中,我们多数人更倾向于选择那个“爱我的他”而不是那个“我爱的他”;或者说,多数人认为“爱情”无关于“婚姻”,那不是一种如婚姻般严肃郑重的关系。
偶尔我和几个要好的女朋友相聚闲聊,当我们无意间谈及选择男友的标准时,她们中的大多数将“他是否爱我”或者“他对我好不好”作为第一要素,而不是“我是否爱他”这个更重要的,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的标准。当然,我完全理解她们,就像我理解我自己偶尔也会冒出与之相同的心声。但我们大多数人这样认为“爱情”,不代表“爱情”事实上就是这样的;我们认为理所当然的很多东西,最终都被证明是不正确、不明智的。
当我们不知不觉中将爱的问题转变为“被爱”的问题,当我们的爱情不再是“我爱你”,而是“你爱我”,那么我们口口声声的“我爱你”就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一种诡计,我们在用“我爱你”这个诱饵骗取对方对我们的爱,这已经背离了“爱”的本意,那不是真正的“我爱你”,而是我征服了你、统治了你、占有了你;那不是意味着我会尽力去珍惜你、保护你、捍卫你,像珍惜、保护、捍卫我自己一样,而是在强调你要珍惜我、保护我、捍卫我,甚至要超过你对你自己的珍惜、保护和捍卫;那不是意味着我将用我的爱保护你灵魂的那双翅膀,从此以后,你可以更勇敢、更自由、更自信地去飞翔,因为有我陪着你一起飞、风雨无阻,而是暗示着我的爱为你的心上了锁,从此你应当主动放弃很多往昔的自由和独立,因为你要跟着我走,陪我穿越艰难险阻。
“我爱你”时我是永不衰竭的源泉;
“你爱我”时我是不劳而获的寄生虫。
在这样的“我爱你”中,我们的爱不是在自我源源不断付出浓情蜜意、深思熟虑的过程中得到圆满,而是在一刻不停地索取、索取、索取,通过囤积他人的付出、吸取他人的元气来修炼自身的强大。用我一个朋友的话说:“我爱你”时我是永不衰竭的源泉;“你爱我”时我是不劳而获的寄生虫。在爱的领域中,当我们将“爱”无形中转换成“被爱”时,我们正堕入自私而贪婪的渊薮;我们正从心怀虔诚的天使退化为永不知足的饕餮之徒;我们开始以爱的名义克扣我们的爱人;我们用“我爱你”这一钓钩垂钓着爱人更多的付出;我们挂在嘴边的“我爱你”为我们交易来更多实际的物质、体贴的关怀、真诚的牺牲;我们说我们在“爱”,实际上我们时时刻刻在权衡计算。
伟大的歌德对爱的解读是:“我爱你,但那与你无关。”我对这话的理解是:我爱你,即使你不爱我。真正纯洁而美好的爱情一定不是用“我爱你”来交换“你爱我”,一定不是“我爱你”与“你爱我”之间的等价交易。道理很简单,我之所以爱你,不是你对我的要求,这不是一个我能够支配的选择,不是一件我可以随叫随停的事情,其实也不是一件你可以随叫随停的事情。那全然出于我的情不自禁、无法自拔,那是我无力违抗的宿命。诚然,我渴望你爱我,像我一样不由自主,像我一样全心全意,但那终究不是你必须承担的义务,不是你努力就能争取到的东西,不是单凭人力就能完成的“奇迹”。如果“我爱你”不是你命令我做的事情,我凭什么要求你为此付出你的爱?如果“我爱你”不是开始于我对自己的逼迫,我又有什么能力逼迫自己去停止?如果“我爱你”来自我无法操控的天意,那么我能做的只是等待着天意的流变,或是继续,或是终止……你若爱我,那是奇异的巧合、天赐的恩典。但既然“你爱我”不是你的主观意愿、我的主观意愿或者任何人的主观愿望所能决定的,那么若你不爱我,我又有什么可抱怨的呢?毕竟,这就是生活。
歌德这句话对我的震撼,在于从中我似乎领悟到:一个能专注地“我爱你”,而不计较“你爱我”的人,其心灵的力量无比强大。或者说,真正的“爱”不像我们以为的那样到处都有,它只是世间的稀罕之物,唯有那些灵魂的强者才可能拥有,才配拥有。这神来之“爱”与每一个“我”真正的融合就在那一句不打算收回的“我爱你”中,却不在“你爱我”中,那是爱与你的亲密接触,若我不爱你,我就不在爱河之中,爱火就没点燃我,在这一场爱情中,我看似重要,却只是一个“局外人”。只有当我胸中承载着高贵而美丽的爱,我才能分享它的高贵和美丽;只有当我被爱情的柔润光辉和看不透的神秘所包裹,我才会变得和它一样散发着神秘的闪光。那个时候,我即使没有得到“你的爱”,但我懂得了“爱”;我虽然因为你尝到了爱的不幸,但我却也因为你知道了什么是爱。
实际上,“我爱你”并不比“你爱我”吃亏,我们从“我爱你”中得到的也并不会比从“你爱我”中得到的少。事实上,爱之所以能令深陷其中的我们焕然一新,使我们满面桃花,并不是因为我们在被思念、被关怀、被爱;相反,是因为我们在思念、在关怀、在爱。当我们因为某一个人的声音而心潮起伏,当我们忍不住用目光追随着某一个人的一举一动而不知不觉中充满笑意,当我们将某一个人的甘苦当成自己的来对待,当我们拥抱着某一个人一如拥抱着整个世界,当我们牵着某一个人的手就像托住了自己的全部幸福,我们已然发生了完全的变化,在点点滴滴中造就了我们灵魂的“重生”。
我们自己都会惊诧于自己的不一样,而最大的转型就在于:“我爱你”使我变得不再自私——“我”对“你”的爱使我的视线从自己身上移开,更多地转向了你,我不知不觉中在学习着用你的眼睛看这个世界,用你的思考去理解迎面而来的问题,用你的习惯来生活,用你的微笑来激励自己的斗志,用你的美来衡量一切的美。在“我爱你”的过程中,我的精神因为对你的爱而得到空前的扩展,它逐渐突破了自己这个身体、这个小小的皮囊,“你”不再是一个外在于我的旁人,你已经是另一个“我”,甚至是一个比“我”自己更重要的“我”。“我爱你”,使我们了解了自我的生命还有着一种成长的潜能,它还可以活得更富有、更宏大、更充实。
“爱”的基础是真正的尊重和爱护,像尊重自己一样尊重他,像爱护自己一样爱护他,换言之,“己所不欲勿施于他”。在爱中,是两条溪流的交织纠缠、同步缓进,是两个生命的互相参与、共同成长,灵魂上不存在强势与弱势。所以,“我爱你”,不代表我是你的奴隶;“你爱我”,也不代表我是你的主人。
爱情,归根到底,源于“我爱你”,止于“我不爱你”。对于“我爱你”三个字,慎重之。因为那不指向“被爱”,而是指向自我奉献,这样的自我奉献中不存在任何逼迫,如果说存在一点“不得已”的话,那么只是因为那是天命。“爱你”是我的责任,因为“爱你”是我的天性,所以只有“爱你”才是我对自己的负责。请你爱我,但是你有权利不爱。毕竟,“我爱你,那与你无关”。不管爱的是谁,不管是不是成功,只要“我爱”过,我都比很多人幸运,“我的骄傲仅在于我曾爱过,仅此而已”。